六月酷暑,暴风雨来得快,去得更快。

宁魁从无人处悄然上岸时,已是细雨初晴。

散去的人群重新撑起油纸伞返回幽影河畔,等待着李大郎等人捞尸上岸。

“啧,这快两炷香了吧,也不知道李大郎他们搜到何处了?”

“谁知道呢,弄不好已经被索命喽。”

“呸呸呸,王员外命够苦了,你还乌鸦嘴?”

人群继续像苍蝇一样嗡嗡吵闹,浑身湿透的王员外面容悲戚,他脸上沟壑纵横,深深的皱纹里填满了愁苦。

老来得女,甚至原配夫人也因此难产过世,他一直都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

没想到老天爷竟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残忍!

远处宁魁提着一个破罐子悄无声息走来。

倘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罐身遍布裂纹,肚里却诡异地蓄满了水。

六条白斑鬼鱼在内里打着旋儿游动,乖巧可爱。

他从拐角处低调地潜回家里,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宁魁家是一间茅草盖的矮房,除开结合餐厅、客厅功能一体化的堂屋,便只剩一间偏房。

小时候都是小娘抱着他睡。

到男女有别的年纪后,宁魁便让小娘睡床,他自己改去堂屋。

夏天打地铺,冬天就窝在灶台旁的柴火堆里,倒也冬暖夏凉,自得其乐。

茅屋前放着一个大水缸,日常用水都在这里取用。

宁魁先将六尾白斑鬼鱼放了进去,用意念传达其看家护院、不得随意攻击活人的命令后,便返回了屋里。

“小娘,我回来了。”

他先是按习惯通报一声,接着便推开房门。

小娘赵婉玉还是和出门前一样,头上缠着晕染褐色血迹的纱布,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

她乌黑长发披散在高粱籽做的软枕上,鬓角冒出细密的汗珠,双眸紧闭,秀气的眉毛微蹙,似乎在忍受着某种痛苦。

鼻翼微微翕动,气息微弱却还算稳定,微抿在一起的嘴唇不复红润,苍白中有些开裂,显然是缺水所致。

其实细细看来,她的美貌绝不输于县城里那些享有盛名的美人,为了不遭贼人惦记,平日出门办事还需刻意扮丑一些。

这十几年来,若不是宁魁拖累,她本该锦衣玉食。

“小娘,你受苦了。”

宁魁鼻梁有些发酸,今日若非张婶好心通报,他根本不敢想象小娘会遭受何等侮辱。

他坐在床沿,扶起小娘,又引动水壶中的凉白开汇成一条尾指粗细水线,自主滋润小娘的嘴唇与喉咙。

一边喂水,宁魁一边下定决心,从今往后,绝不会再让小娘受一丝委屈!

“水鬼杀人啦!!!”

“快逃!快逃!”

忽然,喊破喉咙的尖叫声响起,外面幽影河畔的人群彻底乱作一团。

就在数息之前,李大郎的脑袋被几条大黑鱼一边抢食,一边打斗顶回了人群密集的水域。

开始人们还以为是鱼儿抢食莲蓬。

直到离得近了,才发现是李大郎死不瞑目的人头。

人群随之轰然逃散。

宁魁抬起头,到了他出场的时候了。

他先轻轻放下小娘,转而逆着人流朝幽影河畔而去。

等到了河边时,人群已经散光了,只剩王员外失魂落魄地趴在地上,捶胸顿足。

想必是见到李大郎死状,想到了女儿凄惨的下场。

“王员外,还招人下河否?”

王员外止住悲哭,他抬起红肿的双眼,但见宁魁赤裸着上身,浑身精壮的肌肉线条分明。

一股少年好汉的锐利之感扑面而来。

他连忙擦干眼泪站起,停顿片刻又要给宁魁跪下,却被宁魁一把扶起:“王员外,之前的悬赏可还作数?”

“作数!作数!五。。不,六百两银子,只要好汉肯找回小女尸体,多少钱老朽也愿意出!!”

王员外老泪纵横,连番打击已经让这名老人濒临崩溃。

他这一生没干什么丧尽天良的恶事,过着小富即安的平淡生活。

为什么临了要遭受这种天谴!

宁魁摇摇头,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两足以。”

一来,五百两绝对已经超过了王员外的支付能力,若是李大郎等泼皮,自然可以逼着王员外砸锅卖铁凑齐银两。

可宁魁做不出这种恶事,他上辈子已经得过黑色素瘤了,这辈子不想再遭报应。

二来,对于王员外的悲惨遭遇,他的心态本就十分复杂。

有种王员外是替自己应劫的直视感。

他固然不会圣母到因此陷入内疚自责,却会比平常更多一份怜悯。

有【控水】神通在手,宁魁下河如履平地,甚至更比在地面亲近自在。

可他还是让王员外去准备捞尸的各种器具,主要有柳木船、浸泡黑狗血的麻绳,以及换气用的猪尿泡等等。

李大郎等人逞匹夫之勇的下场就在眼前,他不想表现地太过出格。

当一切都准备妥当,宁魁这才撑船来到幽影河中心。

在阳光照耀下,吞食过淹死鬼后的神像胎记越发显得意韵非凡。

此时幽影河畔又陆陆续续聚过来一些专门来看死人头的、胆子大的闲汉。

见到宁魁后背胎记,还以为是出自某位大师之手。

“嚯!魁哥儿背上这花绣好生灵性啊,不知找的哪位大师傅刺的?”

“你们懂个甚?刺青最看重的是刺面功夫,魁哥儿背面那位连个面目都没有,我看也就路边随意找了个学徒刺的!”

忽地有人灵机一动,提议道:“咦,以后咱便唤魁哥儿做——无相鬼,如何?”

“还无相鬼,待会儿别成淹死鬼就好了!”

岸上闲汉们的议论宁魁无心理会,他把麻绳绑在腰间,望着幽影河浑浊的水面,屈膝纵身跃起。

“噗通!”

再入水中,已经没有了初时的恶心、黏腻之感。

河水里的秽物在宁魁意念之下纷纷被驱逐出一丈开外,留下一股澄澈的水流包裹住他的身子,清爽舒适。

水滴状的清水团劈开河流,自主带着宁魁向前游动,若非怕人怀疑,他甚至连中途上浮换气都不需要伪装。

不多时,他便重新来到王家小姐身旁。

大概是因为被淹死鬼附身过,其身上散发的阴寒之气让普通鱼类不敢侵犯。

依旧保持着生前的美貌,栩栩如生。

宁魁望着她这张美丽的脸,忍不住叹息一声:“可惜了。”

吞噬淹死鬼后,他得以短暂阅览淹死鬼的记忆。

知晓王小姐之死,盖因她穿着的衣物酷似淹死鬼生前痴恋的负心歌伎,这才令淹死鬼怨气爆发,将其拉入水中淹死。

现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位少女的尸身,完完整整带回家人身边。

“王小姐,我带你回家。。。”

一炷香时间悄然流逝,岸边的闲汉们又开始冷嘲热讽。

“嘿,真是要钱不要命,淹死鬼有那么好对付?”

“俺看是被淹死鬼蒙了心智,咱们也小心点,对了,待会儿俺要是喊着要下河,你们可得把俺绑起来!”

一伙人正聊得兴起,水面忽然“哗”地炸出巨大水花,晶莹水珠如喷泉般激射向天空。

众人瞠目望去时,正瞧见宁魁浑身湿漉漉地钻出水面,怀里还抱着一具栩栩如生的少女尸体。

宁魁爽朗的声音随即响起:“王员外,人我捞到了,你允诺的银子呢?”

“我的女儿啊!!”

王员外连滚带爬地扑到河边,握住王小姐冰凉的手,老泪纵横。

——————

一炷香后,宁魁跟随王员外去他家拿银子。

才一进门,便看见一名美貌妇人在院中吃着点心,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对王员外骂骂咧咧。

“官人,你莫不是老糊涂了?

我听说你要拿二百两出来酬谢这捞尸人?他当我王家是什么冤大头不成?

就十两银子,妾已经准备好了,他爱要不要!”

王员外在外人面前被训斥,脸色不由一阵青紫。

这小妾入门三年,越发放肆无状了。

可他已经没了女儿,往后还要靠她相伴,便也说不得重话:“老夫定下什么数,便是什么数,你一个妇道人家,莫管此事。”

美貌妇人还想说些什么,宁魁却开口打断了她。

“你这贱货,莫不是春风楼曾经的头牌玉红?我认得你,三两一次!”

不堪入目的老底被揭开,美貌妇人脸色瞬间难看无比,正要发癫撒泼,宁魁一声大喝震得其肝胆俱颤。

“贱人!你可识得三年前被你骗尽家产,跳幽影河而死的刘书生!”

“刘书生?你....你胡说什么?!”王员外心脏噗通狂跳,升起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

当年自己与刘书生一起争夺玉红芳心,砸下不少银子。

他,死了?

还是跳幽影河淹死的?

宁魁继续骂道:“好你个毒妇,我道王小姐怎么会被那淹死鬼错认,拉入幽影河溺死。

原来她那身衣裳,是你给的!

若我猜的不错,王小姐去幽影河附近,也是你撺掇的吧!”

这话一出,王员外再傻也弄清了一切。

他还道这小妾最近转了性子,与自己女儿关系缓和了许多,又是送衣裳,又是一起约着去幽影河附近买什么听都没听过的胭脂。

原来.......

而且,这贱人先害死自己女儿,下一个不就是自己了?

“我打死你这个贱人!!!”

王家这场闹剧,宁魁懒得去看。

他只是可怜王小姐,因父亲贪恋美色,招了个祸害而被害死。

他拿到银子后,便直奔医馆而去。

天大地大,都不如给小娘治病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