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队里动员部分村民实行棚化经济,村里也动用了几十亩土地,在村子后面利用人力出工垒起了大棚。村民们都争先恐后地报了名,我们家也决定扣一栋大棚来改变生活现状。
通过抓阄,二愣子抓到了一栋靠近七队上水线的大棚,这里离家很近,干起活来也比较方便,总起来说还是很满意的。
那时候,家家户户的生活都很拮据,一年到头就指望着地里的庄稼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此时,正是秋黄不接的时候,我们根本拿不出钱来买东西扣大棚,我和丈夫二愣子决定自已动手创造条件,来完成这项艰巨的工程。
临近初冬,天气也变得寒冷了起来,有车有辆的人家开始往回拉水稻,都惦记着早一点把自家的地拉完,倒出时间来趁着拉地能挣一点钱。我们那一年也是雇车拉地,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终于把地里的水稻拉了回来。
接着,队里的男劳力开始出工挖干线,以备来年的春耕生产,二愣子每天起早出发,晚上很晚才到家,干了一天活弄得浑身都是泥,早已经精疲力竭。虽然这样,还是强打精神到大棚里干一些琐碎的活计。
这些日子,我到离家很远的水塘里去割芦苇,准备把它们晒干之后铺在厚坡上,作为大棚上盖子的材料。
这片水塘里生长着大片的芦苇和菖蒲,它们长势茂盛,浓密的菖蒲叶子在风中,不断地发出“呼啦啦”的声音,让人不敢近前。夏天水很深,水塘里的水黑黝黝的,长期散发着一种腐烂的气味。夏秋两季的芦苇和菖蒲在这里尽情地生长,没有人打扰这片水塘的宁静。只有一些寄宿的水鸟在草丛中筑巢,产卵,繁衍生息。
冬天来到了,水塘里的水开始慢慢地干涸,但是很泥泞,必须穿着水靴才能够到中间的芦苇。我左手抓住芦苇,右手用力挥舞着镰刀,脚下还要加着百倍的小心,防止锋利的苇茬刺破靴子弄伤了脚。
二愣子出工,倒不出手来干家里的活计,现在只有靠我自已把这些琐碎的活计一一去完成。后面还有许多事等着去做,活计多得像堆起个山似的,觉得怎么努力都忙不过来。
我在烂泥塘里陷了三天,终于把眼前这片芦苇放倒在地,并把它们平平整整地摆放在沟沿上,抬起头,近处的水塘呈现出一片空旷的留白。
现在,扣大棚盖子的材料估计已经绰绰有余,这件事情有了着落,心里的这份忧虑才稍微放下。其实我知道,这些材料离完整地扣起来一栋大棚还差太多,它也只能算刚刚起步的一个小过程。
扣大鹏需要的材料很多,手里又没有钱去买,我东求西借来的一千块钱总算把篷布,竹竿,檩木买了回来,其余的比如大棚的支柱和前排的橛子都没有,这些东西需要量很大,看着别人家干得热火朝天的,而我们却对着空旷的大棚一筹莫展。
吃完晚饭,沉默的二愣子突然开口了,并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准备铤而走险,去村子前面的农道上偷树取材。这个决定一出口吓了我一跳,伐树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被查出来这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到时候大棚没扣上,人进去了不说,还得挨罚。二愣子可不是个糊涂人,他的心里比谁都明白。可是,面对着眼前的窘境,这也是一种无奈之举,这件事情我也只能默许了。
漆黑的夜为我们的此行做了很好的掩护,二愣子把铁锯裹在大衣里,我们顺着农道向着邻村的树林走去。扣大棚的热情异常高涨,但是对自身的这种行为也越发显得忐忑不安,在贫穷的驱使下我们无从选择。
乡村的冬夜静得悄无声息,劳动了一天的人们早已经放下疲惫,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即使这样,我们走路也加着百倍的小心,这时候,一声犬吠亦或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都会让我们吓得止步不前。
刚刚走到半路,二愣子突然尿急,去水线沟里小解,完事以后猛一抬头,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人影向我们快步走来。丈夫使劲“嘘”了一声,并用手向来人的方向一指,我也发现了情况,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吓得我们脊梁骨冒出来一股冷气。二愣子说:“糟了,我们被人跟上了,你赶紧躲一躲别出来,我看看再说。”随即把锯藏进怀里,我的心“咚咚”跳个不停,急忙蹲下身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二愣子则蹲在低洼处察看动静。一会工夫,远处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了,从他们谈话声音里,我们同时都听出来是村里叫姐姐姐夫一对夫妻,他们家也在时刻不停地张罗着扣大棚。
平日里关系都不错,这次抓阄扣大棚也有他们家一份。因为两家大棚离得很近,有时也插伙干一些活计。这期间也经常在一起聊起扣大棚缺东少西的事儿,两口子也是眉头紧锁,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轻叹。今天夜里莫不是也为了偷树而来。想到这里,二愣子决定试探他们一下。
他们正走之间,被突然出现的人拦住了去路,二愣子装腔作势地吼了一嗓子:“干什么的?”这一吼不要紧,把那两口子可吓得不轻,他们猛地“怔”了一下,当时吓得说不出话来。等缓了一会,一下子看出是我们俩,那个姐姐嗔怪地拍了二愣子一下:“要死的,你们可吓死我们了。”说着话,那个姐夫眼尖,他一把将二愣子藏在怀里的锯翻了出来,随后也从自已怀里抽出来一把锯,板着面孔说道:“我知道你们今晚上要出来干坏事,我特意抓你们来了。”看到此情此景,我们四个人不由得哈哈大笑。笑了一会,那个姐夫急忙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别出声,万一真的被人听到也不是闹着玩的。
四个人小心翼翼地一路前行,不一会,来到了邻村的堤坝上。看到成排的杨树直立在河岸上,像一个个护堤的勇士,此时的我们倒像是卑劣的偷袭者,正在一步步向着猎物靠近。把锯从它们的身体里横穿过来,并且将它们占为已有,当时却为自已的高明之举而暗暗窃喜。
十多天的时间里,我们利用这种不算光明的手段,总算是把扣大棚所需要的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接着就开始为大棚上盖子。二愣子把晾干了的芦苇和蒲草装上车后拉回来,再绑成草把子,一捆接一捆地排列在大棚的顶上,在上面加上一层厚厚的土层,就这样,终于把大棚的盖子上完了。
此时天气越来越冷了,脱谷机的轰鸣声打破了冬的沉寂。人们开始忙碌着搭伙脱谷,而这份工作至少需要十多天的时间,即使这样,还得挤出时间来完成扣大棚的一些琐事。
我把柿子苗栽到别人家的大棚里,天天还得按时浇水,通风,这些琐碎的活计让这个冬天更加的繁忙。老人常说:“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声淅淅沥沥,加剧了冬天的寒冷。
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抓紧时间把大棚扣上塑料布,再把厚实的草帘子,搬到大棚顶上,一片压一片的排列整齐,这时大棚外面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
白天换班脱谷,而柿子苗已经到了栽植的档口,必须挤出时间来让秧苗尽快下地,这样才能保证柿子产量不受影响。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轮清冷的圆月悬挂在头顶,我们在明亮的月光引领下,来到大棚里开始栽植柿子苗。大棚落下来草帘子,里面黑咕隆咚得像一个山洞,说话没有回声,但却感觉出异常的空旷和沉寂。如果是我自已来这里干活,那是说什么也不敢进来的。里面没有电灯照明,只有借助一根蜡烛的昏暗光晕来完成眼前的工作。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于是,紧张而忙碌的秧苗栽植开始了。二愣子在前面打垄,我把一排排的柿子苗整整齐齐地摆好,然后挖孔,施肥,栽植,培土,浇水,整个过程严谨而有秩序,时间像流水一样匆匆而过,回过头来一看,一行行,一垄垄的柿子苗排列整齐,已经排出很远了,估计按着这样的速度来计算,再有三四天的时间就会把整栋大棚全部栽完。
此时已经是半夜了,我们匆匆结束了今天的劳动,返回家中休息。明天早上起来还得去脱谷,这几天的疲惫是无法用语言去叙述的,只是觉得时间总是不够用。一不留神,太阳就落到了天的尽头。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需要把大棚的草帘子敞开,一片一片的新草帘子卷起来非常吃力,一个人在棚子上面拽,另一人需要用竹竿子用力向上顶,才能完成这项工作,一栋棚卷起来得一个多小时,完事之后从棚上走下来,早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了。
一千多棵柿子苗全部栽植完毕,整栋大棚才栽植了一半,因为秧苗不足还得再去购买,此时脱谷也已经接近尾声。第一年种大棚没有经验,二愣子时不时地跑到邻居家去唠嗑,和那些男人们在一起谈论扣大棚的事。
有一天,我独自在大棚里打杈子,正为没钱买大棚秧子而愁眉不展的时候,二愣子兴冲冲地用化肥袋子背回来一袋子秧苗,一进来就对我大声地叫喊着。
“哎!你过来,别干那些没用的活计了,咱们俩接着栽苗。”
看到这种情景,我心中疑惑不解,二愣子这是在哪里赊来的柿子苗?
“这是在哪里买来的?”我忙不迭地问道。
二愣子满脸喜色,“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去前面大棚溜达,正赶上他们把袋子里的柿子苗倒出来要扔掉,我就全部划拉过来了。”
我大为不解。“这么好的柿子苗怎么还扔掉了,用不了卖了还赚不少钱呢!人家能白送给你?”
“磨叽啥,他们说这苗卷叶子了,他们不要咱们要,还省得买苗了。”
一阵惊喜过后,我们用这些秧苗把整栋大棚都栽植完毕。看着大棚里一下子变绿了,我们的心里像吃了水蜜桃一样舒爽。二愣子忙着拎水浇灌,家里还没有来得及卖水稻,所以手里也没有钱购置水泵等设施,只能靠人拎着水桶为小苗浇水。大棚里温度很高,浇一次挺不上三四天,水分就被蒸发殆尽,在苗期浇灌上耗费了我们太多的精力。
忙完活计回到家,早已经累得腰酸背痛,二愣子累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了吞云吐雾。在这个家里这是男人的专利,我的疲惫则无从提起。即使在地里大棚里累成一摊泥,回到家也要照样忙乎着烧火做饭,吃一顿现成饭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奢求了。
柴草拎到屋里,锅中添水,下面点着火,“叮叮当当”一阵忙碌,清淡的饭菜终于端上了桌子。二愣子为自已满满倒上一碗酒,今天他的心情极好,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这次的意外收获让他暴躁的脾气也变得缓和了下来。
饭吃到一半,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心,腹中翻江倒海一般,一股子浑浊的物体直往上涌,我几步冲到了泔水桶旁倾泻如注。这种反常现象让我心中一惊,猛然想到一贯月经正常的我,偏偏这个月一直延迟着,莫不是怀孕了?我把这个似是而非的猜测说给二愣子听,对于初为人父的他倒是很淡定地说了一句。“有了就要着呗!”
没有惊喜,亦没有停下手中的酒碗,只看到了穿肠而过的酒,给他的脸上带出来的一丝辛辣的表情。稍微歇了一会,我把一碗饭扒拉下肚,看着二愣子酒兴正浓,没有了一个小时不能下桌子,正好趁着这个时间自已迷瞪一会。
照常干活,照常拎水浇秧苗,掐杈子,落草苫子,洗衣服,做饭,喂猪,鸡鸭鹅狗样样不落,女人应该做的事情,并不会因为自已的身体原因而清闲自在一些,二愣子也把这一切看成了习以为常的小事情。
一天,邻居家的大哥两口子来大棚里溜达,看到我们在拎水浇苗,挺费劲的。就让二愣子去他们大棚把水泵拿来,好好浇一浇透水,这让我们很感激。邻居帮忙,一阵忙碌之后,终于把水泵安装上了,随后开始漫灌。久旱的柿子苗遇到了清凉的水,当时就支生起来了,叶子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
但是水浇到一多半,由于水管不够长,剩下的二十多垄还得用水桶拎水浇灌,水流刻不容缓,这让我们一时忙乱了起来。我和二愣子各人都拎着一桶水,一刻不停地往秧苗的沟里倾倒,直到把水漫上来,来回往返。由于棚内温度高,水桶很重,活计又急,几遭下来,我顿觉得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一桶水泼洒得满地都是。邻居大嫂正在帮着输送水管,看到我突然倒地,急忙呼喊起来。“二愣子,快过来,你媳妇晕过去了。”二愣子听到呼喊声,急忙飞跑过来,架起我向着大棚门口走去。他把小门敞开了一道缝,让我在这里歇一歇。看着我慢慢缓醒过来了,他又接着拎水去了。我静静地歇了一会,身体的不适终于缓解过来,关上小门,返回到浇水地点,帮助二愣子干一些零星的活计。
忙活了整整两个多小时,眼看着太阳已经西坠,总算把整栋大棚通通浇灌了一遍,这让我们心里都松了一口气,也对邻居表示了无比的感激。
撤下来水泵之后,我们开始落草苫子。二愣子怕我迷糊再次摔倒,他自已跑到了上面操纵,我在下面帮助调整一下苫子的位置。等所有的草苫子都落了下来,我们俩把几块半截苫子拽住,扣到了前底脚上,这样,才能有效防止前面的秧苗不被冻伤。
二愣子今天挺高兴,原因是大棚里的柿子苗已经浇灌完毕,这几天的活计可以轻松一点了。回来路过柴和垛的时候,二愣子拎回来四捆稻草,足可以够做两顿饭的。我进屋顾不得歇息,开始烧火做饭。用另一口锅温泔水喂猪。鸡鸭鹅盆子里的食物已经冻上了,我用开水化冻之后,倒在了猪食桶里,一切和好之后,二愣子把它们分别放进了圈里,今天他在家里帮助我干了不少活计,让我的心里感到了一丝温暖。
第二天早上,我们吃完饭穿好棉袄刚想去大棚,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收水稻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向这边飘过来。我对二愣子说道:“你不出去看看,把稻子卖点好买水泵啊!”二愣子这几天就念叨着卖水稻去买水泵,种大棚靠借水泵浇地也不是办法。他听我这样说,急忙向大门外跑去,一会功夫,就拦住了一个收水稻的车。二愣子把收水稻的师傅领进小屋。
司机师傅把水稻抓了一把出来,在水泥地上用脚使劲搓出来一堆米粒,他仔细地揣摩着稻子的出米率,最后给出来每斤五角的价钱。二愣子要五角二分,说太贱了不卖。他们两个人商量了好半天,师傅答应比刚才提上来一分钱。他们终于谈好了价格,二愣子决定卖一万多斤水稻,这样可以把一年里欠下的饥荒还个差不多。
随后,二愣子去村子里找了两个帮工的乡邻,他们有说有笑地进了屋。我急忙从柜子里拿出来两盒烟,大家伙你一根我一根地抽起来。稍微休息了一下,接着就开始过秤卖水稻。有的往车上扛水稻,有的在屋里搬稻子过秤,一直忙到了快中午,终于把一万多斤水稻全部扛上了车。
装好了之后,司机师傅跳下车,跟着二愣子到屋里把账结算完,一共卖了五千左右块钱。
“这是五千块钱你们数一数。”二愣子从师傅手里接过钱,仔细地数了一遍之后看没有错,又接过来三十多块钱零头,一起交给了我。师傅把钱付了,这才转身出了院子,开着车离开了村庄。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小贩的叫卖声。“卖猪肉,肘子,血肠,猪头肉”这是个推车卖熟食的小贩,两口子以杀猪卖肉和卖熟食为生。他们很好说话,没钱也可以把猪肉熟食等拎到家。我得出去买点熟食回来,中午有人帮工,得好吃好喝招待人家一顿。
这样想着,怕卖东西的走远了,我几步跑到大门口,不期与卖猪肉的女人撞了个满怀。女人笑着说:“嫂子。你家今天卖水稻啊!我正好过来把账收一下。”我急忙说道:“嗯,卖水稻了,那行,我再买点熟食,咱们一起结算。”“嫂子办事爽快,好,你过来看看再选点啥?”她返身回到车子跟前,揭开了盖在塑料布下面的熟食。
我仔细挑选了一下,称了一斤猪头肉,干豆腐和血肠之类的各买了一些,估计能凑够四盘子菜,随后和卖肉的女人一前一后回到屋。二愣子正在屋里和大家说笑,看着女人拿着账本走进屋里,他已经心知肚明。便没话找话地说道:“你这账目要得真是时候,赶上我卖稻子来要账。”
女人也一句不让份儿。“看你这话说的,你不卖稻子,我来要账不是逼你吗?我能做那个事儿吗?嫂子你说是不是?”女人说着话还用眼睛看着我。
“所以啊!总欠账我们都不好意思买了。”我歉意地说道。
“唉呀!欠这点钱算啥,有的人家都赊了我五六百块钱了,我不也没难为他们嘛!”
女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之前的账目和今天的菜钱加在一起,一共二百四十八块。我把钱如数还清,去掉一份债务,心里也感觉轻松了一些。其实我知道,就这五千块钱用不了几天就会所剩无几。关键是从年初开始就拉赊账过日子,农资店的化肥钱,几个卖点赊欠的烟酒钱,买熟食的钱,还有扣大棚的草苫子钱等等等等。
有些欠账根本找不到头绪,那是二愣子约那些狐朋狗友在外面胡吃海喝欠下的。自已家的男人越这样过日子,卖店包括熟食店都愿意把东西赊欠给他们,反正知道你跑不了,秋后卖稻子自然而然就把钱要上来了。
弄得我在家里一头雾水,欠下来的账目还清了这一样,又添加了那一样,而且有增无减。一年下来没攒下钱,还把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
我买回菜,伺候着大家伙吃完饭,人们抽了根烟回家休息。二愣子送走了乡邻,心满意足地回到屋里大睡了一觉。下午两点半,他坐上了通往三棵的小客车,到农资商店把水泵以及水管电线一样不落地买回家来,从此,再也不用费劲巴累地拎水浇灌大棚了。
临近过年,大棚里的柿子苗长得茁壮而茂盛,金黄色的柿子花开得满大棚皆是。望着一排排,一垄垄用竹竿架起来的柿子秧,有的长势已经超过了横木的高度。大棚里的柿子秧留下来四茬花果之后,便将头统统掐掉。为了防止它继续往高处生长,也为了加快向果实里供应营养,以促进柿子果实的膨大和成熟。
整日忙于大棚里的活计,我已经忘记了自已是一个怀孕的女人。除了第一个月开始,出现强烈的妊娠反应之外,其余的月份还没有太闹腾。但是,像所有的怀孕女人一样,慵懒和嗜睡是无法躲避的现实。吃完饭之后,我想躺在炕上好好睡一觉,可是,面对着大棚里没完没了的活计,面对着一个不知疼爱女人的男人,我没有独自一个人在家里休息的权利。
在怀孕期间,二愣子依然我行我素,但他暴躁的脾气略微比之前稍微好了一点。在他身上唯一缺少的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心,他不会去想一个有身孕的女人不能干的活计,也不去想对我动手会给我和腹中的孩子带来致命的伤害。有一天夜里,二愣子出去赌博回来晚了,我埋怨了他几句,他就开始大发雷霆。“你这个丧门星,不是你在家里嘟囔,我能上场就输钱吗?这个家有你没好。还他妈要个孩子,没他妈啥用。”他一边骂着,跳到炕上照着我的肚子就是一脚,看事不好,我一把将被子团抱在胸前,躲过了他的一脚。等他睡下之后,我的眼泪流了半宿,不知道这个孩子该留还是不该留。
遇到这样一个浑人,都不知道自已将来的日子怎么过,有个女儿被他管得不敢说话,再有一个孩子牵绊着,我的处境将是难上加难。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为自已,为女儿,为腹中的胎儿开始忧虑不安。
母亲是唯一一个鼓励我要孩子的人,也是对我的处境了如指掌而且怀着深切同情的人,她不知道的是直到六月怀胎的我,还在为孩子的将来而惴惴不安。有一天回娘家,我把自已的忧虑对母亲说起,母亲意味深长地解劝道:“都多大的人了,还不定性,他不想留下后代,难道你也跟着他学吗?两个人都一样的打算,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是啊!孩子风尘仆仆投奔而来,我不应该有丢弃他的想法,这样做对孩子不公平。母亲的话是一颗定心丸,使我打消了别的念头,不管以后的路如何艰难,我都会带着怀中的孩子坚强地走下去,不再犹豫也不再彷徨。
我怀孕的事情只有母亲知道,并没有对别人说起过,和二愣子登上大棚顶上一起卷草苫子,到棚里干活,回到家一样忙活,出去回来都穿着一件大绿棉袄。所以,在村子里的人们眼里,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晚上做好饭,去卖店给二愣子买酒,村里一个女人在屋里和别人闹着玩,人家说她怀孕了,得马上报告村里,她笑嘻嘻地拿起来一根擀面杖,放在自已浑圆的肚子上往下推。一边推一边说道:“谁说我怀孕了,这不是溜溜平的吗?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怀孕了。”屋里顿时传出来一阵哄堂大笑。此时正赶上我来买酒,她拿起擀面杖放在我被大棉袄包裹着的肚子上,我吓得连忙闪身躲过。她接着笑道:“老王也不像怀孕的样子,干起活来比兔子都麻利,哪里怀上了?”屋里的人听了又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笑说:“还是你怀吧,我还没吃饭呢,不跟你们闲扯了。”说着离开了小卖店。
在这个计划生育达标的年代,如果想生二胎,育龄妇女的年龄必须到三十岁。否则,妇联主任得到一点消息,马上就会找上门来。所以在没有拿到生儿育女绿卡的同时,女人们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那一年,我正好三十岁,虽然是精力旺盛,朝气蓬勃的年纪,可我的心已经被命运蹂躏的锯齿搅得满目疮痍了。经历了人生的坎坷,太多的往事已不堪回首,大好的青春年华已经过得没有激情可言了,身怀六甲的事也羞于对至亲好友说起。
今年的正月十五,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月圆之夜,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村里有的人家把柴油倒在了玉米瓤子上,盛在大马勺里点着火,按家按户的大门口放上几堆,有点还要求走进院子,在台阶下的水泥路面放上两堆,预示着祛除晦气,新的一年里万事顺心如意,接福接财。
被这种欢快的气氛感染着,我也在喧闹的人群里看灯火。突然,有个人从后面轻轻踢了我一脚,猛一回头,见是一个叫姐夫的人在跟我闹着玩,我顺手锤了他一下骂道:“缺德鬼,要死了,吓了我一跳。”看到我一转身,他吃了一惊,顺口说道:“这个娘们许不是怀上了,我可得离远点,别沾包儿。”说着话,便溜走了。第二天,大队的妇联主任便上门服务了。她给我送来了孩子的出生证明,从那一天起,我才知道了自已又将是一个快要做母亲的人。
农村的男劳力成年累月的出工,冬天修大河,刨冰块,叠坝沿。春秋修理上下干线,没完没了,他们就像一台台挖掘机,随叫随到,不敢怠慢。如果家里完不成出工任务,秋天结账的时候,就得往外掏钱补缺,出工是往回挣自已的工钱。但是,因为特殊原因不出工的人家,队里就会抽回去男劳力分得的那份责任田,这就让本不宽裕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
春三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大地上刮起了西南风,烟尘四起,遮蔽了双眼。风吹的猛,地上的土却变得越来越松软。门前的一排垂杨柳,细嫩的枝条上已经露出了芽孢,翠绿欲滴。柔软得如同面条一般,随着风的舞动在不停地荡来荡去。风力更大的时候,整棵树都左摇右晃,越发助推了风的猛烈。一路走来,农道边,小河沿,田埂上的小草,已经按耐不住寂寞,早早地探出头来,在那里东张西望,摇头晃脑。河里的水已经泛起了清波,左邻右舍的鸭鹅群聚在大棚后面的河沟里,你追我赶,各自清洗羽毛,捕捉鱼虾,这个偌大的水塘成了它们嬉戏的乐园。
大棚里的柿子已经卖过了两茬,第三茬已经日渐成熟,看着红彤彤悬挂着的果实,好的不舍得吃,摘下来一个畸形果儿仔细品尝,那甜滋滋的味道沁人心脾,甜透了心窝。
二愣子照常出工,我挺着大肚子在大棚里干着掐叉子,蘸花儿,打叶子等琐碎的活计。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将偌大的棚布摔打得“啪啪”作响,听得人心惊胆战。如果有几股尼龙绳松弛了,就会将大棚布卷起来,辛辛苦苦侍弄了一年的柿子秧就会毁于一旦。我不敢继续在大棚里停留,索性放下手里的活计,穿上衣服走出去,开始一门心思地看护着大棚。
发现大棚布有鼓包的地方,就急忙跑过去把绳子勒紧,有时不得已只能一遍遍地紧绳子扣,这样更能防患于未然。
时近中午,看着被自已系了一边的绳子扣得紧紧的,觉得大棚暂时没有什么事情,我急忙赶回家去做饭。男人出工回到家,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得吃上一口热乎饭,炒点菜喝上一碗酒才能解乏,更何况这是二愣子每天必不可少的习惯。
一会儿,男人满身泥泞进了屋,向我问起来大棚的情况,他说:“三队有一家大棚都揭盖了,咱们大棚没事吧!你可盯紧点,这天风真他妈的大。”
“我才回来,一上午都没敢在大棚里干多少活,一直都在外面守着,风刮得大棚布“啪啪”响,看着都害怕。”我说道。
“如果看不行,咱们就把草苫子落下来,”
“那也行,你不在家,万一真让风鼓起来,那就完了。”
面对着大风这样的自然灾害,如果给辛苦种植的大棚带来损失,那一切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思想特殊的一致。吃完饭之后,我们急三火四地赶往大棚。走到半道上,就看到不少人在大棚上忙碌着,有的紧绳子,有的落草苫子。站在高处的人,被大风卷得站不住脚,像喝醉了酒的人。
所有的大棚布在大风的作用下,鼓起又落下,棚布啪啪作响。此时,风的叫嚣声,夹杂着人声喧哗,越发让人感到紧张。面对着这样的狂风,落草苫子也成了一件大难事。
二愣子知难而上,他登上大棚顶,拿起竹竿子用力地把草苫子往下推,刚推到一半,草苫子就被风卷起来,彩带一样飘在空中。二愣子见事不好,一骨碌身,把自已的身体压在了草苫子上。在大自然面前,人的身体太轻也太渺小了,一阵接一阵的风狂飙着,有势把一切都掀翻过来的力量,让你不可小觑。二愣子压着草苫子一点点往前挪,终于快到下面了,我急忙去帮助拽,但是还是晚了一步。一阵大风海浪一样,把落下来的草苫子又卷到了半空中,重新变成了飞舞的彩带。
無錯書吧看到这种架势,想落下草苫子是不可能的事。二愣子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费了挺大的劲把那片苫子卷起来压牢实了,回到地面上。我们从东到西又重新紧了一遍绳子,看着塑料布终于老老实实地贴在了大棚上,这让我们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东面相邻的一家大棚也鼓了包,有两片草苫子在空中飞舞,下面人声嘈杂,叫喊不断。大棚上的人放下飘飞的草苫子,往邻家的大棚里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走到跟前才知道,原来邻居大哥在落草苫子的时候,让女人在上面压着第一片。还没等到落下第二片,一阵狂风把女人卷落到了邻居家的大棚里,棚布也砸了一个大窟窿。好在女人落在了过道处,没有受伤,可是面对着被自已砸坏的大棚布,再加上这样的鬼天气,换也不行,不换也不行,再说扣棚的钱还是东挪西借来的,再去哪里弄钱给人家买布啊!两口子如同吃了苦瓜,满脸的愁容。
后来听说,那家邻居也没有难为他们,把大棚布缝补上,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两家的关系。
二愣子为了批发柿子,早早的买回来一台二八自行车,绿色的车身,车轴上面拴了一根红绸子,骑上车子的那一刻,感觉生活充满了火红的希望。
果实形状好的都拿到批发市场去卖,有些小一点的柿子漏不值得去一趟市场,只能由我骑着车子到各个村子里转悠转悠,能卖出一点钱就多了一份收入。
这时候,我下个月就到了临盆的月份,蠢笨的身体登上车子的时候已经非常吃力,可我依然还得坚持着,把每一次挑剩下了小柿子都卖完了。
有一次去大仓卖柿子,我驮着一个铁筐,上车子很费力。好不容易到了大仓商店附近,我下了车子,支起车梯,蹲下笨重的身体歇歇脚,在这里等待着买主。一会功夫,过来了两个年轻的女孩,她们问我:“这柿子多少钱一斤?”我急忙回应道:“五毛钱一斤,很便宜的,小妹买点吧!”一边说着话,我一边用一只手撑着地,站起身子给她们拿塑料袋儿。
其中一个女孩接过袋子,在筐里挑选着柿子,她装了大半袋子之后,我称了一下足足六斤二两多。一共要了三块钱,女孩儿把钱递给我的时候,惊讶地问道:“姐,你是不是怀孕了?”我腼腆地笑笑说道:“你看出来了,是,都八个多月了。”她非常不解地说道:“我看你起来的时候很吃力,心思你可能是怀孕了。大姐,下个月都快到日子了,你还敢出来卖东西,家人不担心啊?你快回去吧!”
“是,家里人不让我出来跑,我也不走太远了,卖净了就回去了,谢谢妹妹的关心,没事儿的。”
柿子卖得差不多了,我顶着南风,骑了两公里的路程终于回到家,已经到了做中午饭的时候了,我开始去房后抱柴禾,做饭,一会女儿也要放学了。一天下来,很难有躺在炕上休息的时间,男人忙出工,女人忙大棚和秧苗田,腹中的胎儿也在长大,感觉到怀里像扣了一个小锅,家里的活计也越来越忙碌。
四月十九日,今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傍晚九点,儿子顺利地降生了。婴儿的哭声清脆,响亮,二愣子一看是一个男孩,顿时喜笑颜开。哭声惊动了正在熟睡中的女儿,雪晴揉揉眼睛问道:“妈,谁哭呢?”姥姥哄着她笑着说:“你看看,被子里包着的是谁?是你小弟弟。”二愣子也打趣道:“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女儿趴在炕上仔细端详了一下弟弟,随后被姥姥安抚着睡下了。
被喜庆气氛包裹着的日子没有几天,我便开始了艰难的月子生涯。母亲要来伺候我几天,二愣子说什么也不让来,说他会伺候,用不着母亲来回跑。
二愣子懒得从来都不洗衣服,没成家的时候,无论内裤,袜子,外衣,穿在身上就是一次性的,穿烂了就到处撇。现在正是春忙时候,父亲帮忙给雇佣了几个插秧工,这样插秧工还是生手,把地里的秧苗插得粗细不匀,高低不齐,到后来又雇人抚秧,补秧,花费了不少钱。好不容易把地里的秧苗都侍弄好了,还得刨秧苗床,把秧田地插上秧。如果我跟着二愣子一起干活,他还能下点功夫。现在我下不了地,也干不了活,十多亩地都是雇人插秧,十多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把活计干利索,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到底在干什么。一进屋便是满心的不耐烦,不是抱怨地里的活没人干,就是嘟囔着家里有酒没菜,吃喝不好。现在让他来照顾我,可想而知是什么情形。
他把孩子的粑粑芥子往洗衣机里一扔,放上一桶水搅了个天昏地暗,甩干桶不好使,又没有下水道,这让他更加不耐烦。他拧着鼻子把芥子捞出来,好赖拧一拧便散落在窗台上。剩下的水在屋里放着,把孩子的粑粑芥子继续向里面扔。这样一泡就是两天,弄得满屋子都是怪味儿,熏得我直恶心。
头两天还给我按时做点饭吃,到了第三天就不再管我了。他去卖店买了二斤酥饼,给我扔在炕上,饿了让我泡水喝。女儿放学回家有时吃不起饭,也吃了一块饼干,被他臭骂了一顿。
从此以后,饼干也不给我买了,我就开始自已下地做饭吃,温水洗芥子,自已伺候自已。没有什么蔬菜,好在亲戚朋友有下汤米的给了不少鸡蛋,好歹熬着出了这个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