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殿矮墙后的阴影中,教坊使静立良久。不见有人跟踪,他纵身越过矮墙,走进香积厨内。
他轻轻移开第五具焦尸,在墙角重击了三次,默数到十。一处坍塌的土墙下露出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洞口。教坊使跳进去,掩上洞口。
密室昏暗却足够宽敞。
室内聚集着颖王、庆成王和三位亲卫。颖王刚从昏迷中清醒,满脸怒色。
教坊使很为难,不知该先向谁请安。
景元之父皇六子早薨,景元袭爵颖王,是亲王。庆成王虽是郡王,可他是太子殿下嫡长子……
庆成王嘴角挂着洞悉一切的微笑,“我和十六弟不在意这些虚礼,先说要事。”
教坊使禀告:“叛军果然认为且同城投降,颖王……薨逝了。”
庆成王不屑一笑:“秋后的蚂蚱……我父亲集齐王师之日,便是他们覆灭之时。”
“且同三城都失守了吗?”景元悲愤地问。
庆成王点头默认。
“你可知我和城中军民付出多惨重的代价才守住的且同城吗?为何将我带到这里?”
庆成王拍了拍景元的肩膀,以示安抚。“十六弟,死守且同城没有任何价值。你带甲而眠了五十多日,肩上伤口中都是脓毒。我不能眼睁睁看你死在那里。”
景元恨恨抬头,面色潮红,嘴唇苍白,眼中像要喷出火来。
“庆成王怎说死守且同城没有任何价值?”
且同城扼守运河,是下江南的咽喉要地,一旦失守,战火必定会燃到江南。失去江南粮饷供应,大隆朝就死了一半。
“十六弟,你困守且同城,哪知城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庆成王起身在密室内踱步,面色沉重。“祖父弃了西京,下江南避乱。越王叔囚禁了祖父,逼他禅位。他派使者北上,要和贼首奚屠各划江而治。”
“祖父南逃,西京沦陷,三叔谋逆?”景元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失望。
“我父亲收到密信:三叔打算利用江南援军之名诱你打开城门,将且同城献给奚屠各,换取叛军支持他在江南称帝。你替越王叔死守门户,他却欲除你而后快呢!”
“三叔真是东胡的忠臣孝子。”景元恨恨道,“我是怎么‘死”的?”
“亲卫李铎和你身量差不多,自愿李代桃僵。城破之日,他高喊‘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将铜汁浇在头上,跳下了城楼。”
李铎自小就跟在他身边,忠心耿耿。听闻他惨死,景元悲痛欲绝。
庆成王不忍他太过伤心,“十六弟,中原板荡,天街踏尽公卿骨,平民尽死白蒿中。我们不有一番作为,还有更多无辜之人惨死。”
景元看了看幽暗的密室,问道:“这是哪里?”
庆成王食指上指,“上边是奚照齐的东胡大营。”见景元惊讶,他又解释,“京郊大地上都是东胡叛贼,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灯下黑。”
“太子伯父让我做什么?”
“北上平州,收拢溃散王师,切断东胡叛军回老巢的退路。叛军家小在东胡,退路被断,士气必定低落。你身体如果允许,明早就走。”
“阿兄,你不同去吗?”
景元自幼丧父丧母,由太子抚养长大。庆成王对这个堂弟疼爱有加,亲自哄他吃饭睡觉。他了解景元,听他叫回阿兄,便知他气消了。
庆成王像所有疼爱幼弟的哥哥一样笑着,“不能同去。我处理好越王叔的事,再去找你。”他转向教坊使,问道:“越王叔使者明日到?”
教坊使答道:“是,奚照齐已安排好了明晚宴饮。”
“箭和弓手我来准备,乐师和善口技者你来安排。明晚定要一击必中。”
教坊使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回禀王爷,乐师……出了点问题……”
庆成王面色不悦。
教坊使硬着头皮说道:“原来定好的箜篌伎银珠自缢身亡了。”
他不敢说出银珠欲叛的真相,害怕庆成王怪罪。
“现在有位女子,弹箜篌的技艺无人能出其右。她痛恨东胡人,期待太子殿下收复两京。听闻颖王死讯后,竟然弹错了曲调。王爷,她这种技艺的乐师不可能犯那种错误。
属下想,她定能为我所用……”
明晚便要行动了,却节外生枝,纵是庆成王老城,也不禁有些焦躁。“素不相识之人?”他看了景元一眼,压低声音问教坊使,“可……自愿赴死?”
教坊使卸下慌色,笑道:“属下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附在庆成王耳边,将令妍的计谋和盘托出。
庆成王听罢点头,“这样更不着痕迹,亏你想出这好计谋。事成之后,本王重重有赏。”
教坊使叩头谢恩,“达彦特勤对她颇为回护,万一……”
“达彦在奚照齐营中,他在这里干什么?”难道图骑汗国要出兵助东胡叛军?
教坊使摇摇头,“属下不知。营中东胡人说达彦特勤带了百十来辆马车来打秋风,车上放的都是空箱。”
庆成王问景元:“十六弟,善弹箜篌,和达彦熟稔,又哀痛你死……仔细想想,会不会是你认识的人?”
妍儿善弹箜篌,可她人在陨西。景元想了又想,“达彦和我都认识的女子……无人善弹箜篌,是不是教坊中人,宫宴上见过我二人?”
“不是教坊之人。”教坊使向二人请示,“王爷,这样行不行,明日清早,我将那女子带到厨内,烦请颖王在土墙后认看。果是故人,那最好;若不是故人……”
如果不是故人,就杀她灭口。庆成王果决,景元知道阿兄的手段。但愿他认识那个倒霉乐伎。
教坊使不能久留,告辞离去。
“图骑汗国是什么态度?”景元问庆成王。
“大隆和奚屠各的叛军都想拉拢它。”庆成王苦笑,“图骑汗国主动遣使去灵州觐见父亲,表示愿意出兵援助。可请神容易送神难,不到万不得已,父亲不愿以虎驱狼。
以前,我觉得汉人聪明,四夷都是未开化的蛮人。可他们哪里蠢了!
东胡人占据了河北,我们堂堂皇族成了丧家之犬,东躲西藏。
图骑人也不傻,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阿兄,大隆强盛时,四夷敬服。事到如今,我们怨不得别人。”
庆成王赞同。他握住景元的手,“和我一起,一洗中原膏血,中兴大隆。”
景元点点头。“达彦以为我死了吗?临走之前,真想见见他。”
庆成王有些为难,“明早验看过乐师,你要及早启程。整个白天我都有安排,腾不出人手送你离开。海晏河清后,定能再相见。”
妍儿会听到他的死讯吗?景元好想留信给她,可惜密室中没有纸笔。
“阿兄,方便时替我传信安国公,说……我没死。”
庆成王笑了,“我懂。我直接告诉他,别把宝贝女儿嫁人,等着我阿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