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最初刚来的一年,周老板就觉得虽然二哥人是够勤快,脑子也机灵,但机灵的人心思也活泛,要是品行不端也不行。毕竟这么大一份家业,两口子年纪一天天大了,精力不比年轻那会儿,总要有个信得过的人帮忙打理,万一以后两人百年之后,还要有个端香钵钵送终的人。
老板娘张嬢嬢也觉得是这么一个道理,偶尔安排二哥去柜上帮忙收钱算账,跟到老板一起去进货采买,故意在账面上留下几块钱有心试探了二哥几次,发现这娃儿是真的本性不错,熬夜不睡觉也要把账算清楚,多出来的钱更是一分不少的交到两口子手里。
后来几次周老板假装不耐烦的样子,告诉二哥:“哎呀,才几个钱嘛,你就不要扭到臊(纠缠)咯,以后自已揣起来就是。”
二哥心眼也实诚,知道老板两口子人好,自已一个农村娃儿一个月能挣三块大洋已经是心满意足了,昧良心的钱是一分不敢要,开口回道:“这个不得行哦,我妈老汉说过,抬头三尺有神明,做人做事都不要昧良心,不然早晚打雷都要打到自已,这钱咋个能拿得?周叔叔,你还是拿去嘛,反正多出来的都是你的钱,哪个还能跟自已钱过不去的呢?”
有人要问了,三块大洋能干啥,您要晓得那是在民国,当兵打仗去卖命的也就差不多五六个大洋,在上海、南京这样的大城市,一枚大洋足以购买五十斤大米或四尺布料,换在当时的四川,一块大洋基本上就能养活一个成年人一个月。二哥这三块大洋在饭馆里除了掌柜的和厨房大师傅,就属他最高,这也足以见得周老板两口子对二哥有多好。
几次三番的考察下,周老板两口子才终于放心下来,自从失去家里的独子后,想到自已年纪以后越来越大,现在就算想再生一个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看二哥干活踏实本份,天天不用人安排就忙前忙后,简直比他们还上心的样子,前前后后整整一年都没休息过一天,加上本性诚信,不是那种表里不一的人。况且这孩子还救过他和自家亲兄弟一命,早就动了心思收他做干儿子,奈何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后来二哥去收货,救起落水后顺江漂来的严娟,得知她家人全部惨死,老汉儿严万贯阴魂找到走阴差的张跛子索要乌金打造的黑算盘,三人按何道士的安排,下阴交还黑算盘后发送亡魂前去往生,事毕后经何道士提醒,周老板总算是找到开口的时机,不仅顺理成章的收了二哥当干儿子,还趁此机会将当地蓝田坝亡故大地主的女儿严娟认成表侄女,这下两人就门当户对了,加之相互之间又都有好感的两人,在周老板跟何道士的撮合下,定好婚期,就待好日子一来就成婚。
这样的好事,对二哥来说可不是天上掉馅饼,而是天上不仅掉下个林妹妹,还连带着酒席,锅碗瓢盆外带油碟一起跟着就往他身上掉,他不接都不行。周老板把他收成了干儿子,说直白点就不是在饭馆里干活的丘二了,而是正儿八经的少东家,加上还有个继承大地主遗产的严娟当媳妇,身份自然是跟以前不一样,心中感叹果然是时运一来挡都挡不住,就此混得出人头地。但一想到婚姻乃是人生大事,总是要回去给农村的妈老汉儿知会一下,到时候再将二老请到城里来,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跟着享享福。
周老板两人一番思量后,想着这娃儿也很久没有休息,也该回乡下看看妈老汉儿,结婚和拜敬干爹之事也顺道告诉家中父母,于是放了二哥十天假回去看看父母,临走时还嘱咐二哥路上注意安全。二哥看在心里,也明白周老板是真心实意,自是感动万分。
回到家里后,二哥把这些个事情也告诉了他妈老汉儿,老两口毕竟是地道的农村人,根本拿不出来任何意见,让二哥自已想清楚后自已拿主意就行。二哥家里待了几天,跟家里的妈老汉儿交待好,到日子会有人来接他们后,想来找我耍,听说我跑到城里读高中去了,安排好家里的事情,把自已这一年多存下来的钱交给妈老汉儿后,自已留了一点,接着就来学校找我耍。
三四年没见,我那会儿已经在读高中了,由于离家远来回不方便,索性在学校附近写(租)了个房子住。二哥找到我后高兴得不得了,没给我说定亲结婚的事情,想着等这边先把婚结了,回头找时间带上新媳妇回家的时候,再在老家大办一场酒席再另外通知,所以拉着要请我吃饭,我推脱不下也就随他去了。
二哥虽说成了大饭馆的少东家,也跟地主家的千金小姐订了婚,但毕竟是受过苦的人,舍不得花太多钱,节俭已经成了习惯。二哥身上带的钱剩得不多,大饭馆请不起,但街边的小吃花不了几个钱,还是请得起的,直接带着我去吃红桥猪儿粑和豆腐脑。
这是种泸州的特色小吃,剁碎的肉沫混上葱姜蒜,搭配切碎的豆腐干和宜宾芽菜一起下锅翻炒,再来点料酒、豆油胡椒粉提味增香做成馅料,炒好后拿糯米粉包成半个拳头大小,然后垫上青菜叶子,上蒸笼笼屉蒸上个二十来分钟就算熟了,拿上筷子夹起来咬开,又烫又香,满嘴都是油,再配上麻辣口味的白嫩豆腐脑,多放葱花和红油,一顿吃五六个跟玩儿一样。
二哥边吃边怂恿我去跟着他干,一个月再差也能挣两个大洋,总比我这样天天遇见停课的学校要好,这个书读不读都无所谓,何必还要花家里钱。
当时正值抗战爆发不久,四川这边虽然没有被入侵,但四川各地也是涌起了一股股的保家卫国、抵抗侵略的运动。学校里三天两头停课,街上时不时也出现学生游行,号召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支持抗日,就连平时街上操社会的袍哥大爷都主动加入军队,前往抗日前线去了。
因为当时大环境所致,我没好好念书经常在外面晃,学校里三天两头就停课,书肯定是不能清清静静的读下去,况且学校里的同学都有好多进了军队,上前线打日本人保家卫国去了,这让我们这帮还留在学校读书的人更是心生向往,经常都是热血沸腾的去参加游行,巴不得啥时候自已也能提枪上阵,去往前线与日本人真刀真枪的干。
二哥还想劝,开口说道:“你一个青沟子娃儿,除了读书啥子都不会,你跟我一起去干,挣了钱还能减轻你妈老汉儿的负担。再说了,你们家就你一个独子,万一要出了点啥事,你就不为你妈老汉儿考虑一下吗?”
我听完有点冒火,心说这个瓜娃子晓得啥子,自已没文化还要拉上我,人生也就这么点追求,我不客气的翻脸回怼道:“钱钱钱,命相连,你晓不晓得现在是啥子时候了?再不起来抵抗侵略,就要亡国灭种了,你还一门心思挣钱,国家要是都没了,你挣来再多的钱也是个亡国奴。有种就跟我去入伍当兵、参战杀敌,别的不要跟我说那么多。”
那会儿我年纪不大,说话做事都比较冲动,考虑不了那么细,再说抗战的浪潮席卷了一批批青年学生,我一直认为自已是个有志青年,挖空心思都想参军,哪里容得下他这个没有文化之人的说教。
二哥没想到我会为了这个事情跟他争吵,在桌子旁斜眼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也能理解他的本意是为了我好,所以说完这些话后,我也意识到自已的情绪可能惹二哥不高兴了,只得闭嘴不说话,安静的吃完桌子上的猪儿粑。
等我吃完,二哥付了账送我回去,我想着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朝二哥开口道:“二哥,等下没事我们走河边上去耍嘛?我听我同学说那里大鹅板底下爬海多得很,我们去搬爬海要得不?”(搬开鹅卵石抓螃蟹)
二哥从小很照顾我的感受,见我喊他去一起耍主动示好,也就借坡下驴舒展开了眉头笑道:“要得要得,走嘛,这边凝光门下去一会儿就到了,我之前来过几次去接货,路熟得很。”
刚走到凝光门,二哥就遇到了熟人,饭馆的周老板带着几个丘二(伙计)来拉货,看二哥身边跟着个学生娃儿也是好奇问道:“小李,你不是回去乡下了吗,咋跑这里来咯?这个是你朋友啊?”
二哥也没想到能碰见自已老板,笑着回道:“不是不是,他是我二伯的儿子,我回去乡下后,没事情干就来城头找他耍,正好也碰见他学校停课,我就陪他耍一天撒。”
周老板看了看二哥,拉到一旁小声说道:“我跟你干妈说的事情,你妈老汉儿啥子意思嘛?你有没有跟他们说呢?”
“说了的,他们没啥子意见的,我自已答应了就要得,到时候成亲之前他们会提前到。”二哥挠了挠脑壳,有点不好意思。
“好,好,好,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不着急的,都是一家人了就不要再不好意思了嘛,你们慢慢耍哈,我还有点事情先去忙去了。”周老板面露喜色说道。
二哥本来还想去帮忙拉货的,看我在旁边,既不好丢下我不管,又不好开口跟老板说,我看他脸皮薄,索性喊他道:“二哥,走撒,我同学还等着我们的,快点过来嘛。”
没等二哥开口,周老板也看出了二哥心思,笑着拍了拍二哥肩膀道:“我这里人手够,你就不用来帮忙了,安心去陪你兄弟耍嘛。你这个娃儿也是哦,都是少东家了,咋个还能干这种活呢!也不怕别人笑话”
告别了周老板,我好奇问二哥:“这是不是那个周兴文周大爷?”
二哥没告诉我前些日子经历的事情,故意装莽回道:“对头,就是我们饭馆的老板撒,城里边除了他,我还认识哪个嘛,你咋晓得他的名字哦?”
“咋个不晓得嘛,他那个兄弟就是在重庆操社会的袍哥周大爷,外号大爬海撒,听人说别个都喊他周大门。”我不以为然的说道。
二哥一直在乡下生活,也就最近几年才慢慢接触外面的一些事情,当时袍哥势力渗透进了四川社会的方方面面,他天天在饭馆里忙前忙后迎来送往的,这些事情哪能不晓得,问道:“你不是天天都在学校读书吗?这些事情你是咋个晓得的呢?”
“哎呀,我就是之前在同学组织的募捐会上见过他,然后别的同学给我摆的。你不晓得哟,当时这个周大爷硬是大方哈,当场捐了一千大洋支援前线,把我们组织募捐会的几个带头的同学弄得高兴惨了,一直在跟他道谢,不然我也认不到他。他兄弟周大门的事情就不是很清楚了,只晓得是在当袍哥大爷。”我也想给二哥说清楚,奈何自已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能把知道的事情给他说了一下,再多我可就说不出来了。
二哥没好气道:“嗐,我还以为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呢,搞了半天你娃也是个空子(外行人)嗦。”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凝光门,恰好遇见有部队在招兵,二哥见状,看我一脸向往的样子,赶紧拉住我就往回走。
这次我可算是等到机会了,敷衍着二哥说道:“哎呀,我就去看一下热闹有啥关系嘛,我又不是小娃儿,你硬是裤裆里的虱子——扭到臊哦。”
我之前没有去参军的原因其实也简单,在家里不敢跟父母说这个事情,尤其是我老汉儿那个老封建,根本说不通,说不定提出来了还要好生的挨顿锤。再一个是真要跟着当时在学校招兵的人一起走了,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找哪个去通知家里人都不晓得,这我可不敢乱来,今天二哥既然来了,总算是让我找到放心的人了。
随即我脑子一热,当场报名参军了,二哥见事情已经发生无法阻止,只得告诉我打仗注意安全,要记得家里父母亲人,不要忘记给家里写信报平安。他早就晓得我早晚都会做参军这种的事情,这事谁都拦不住的,他会马上回去告诉我妈老汉儿这个事情的,让我放心。
说完我们两个强忍着眼泪告别,二哥也把自已进城后经历的一些事情说了给我听,顺便将要结婚的事情也告诉了我,就此我们俩兄弟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多年后再次相见时,他已经是当地有数的大老板了,而我也在加入国民党军队后不久转身加入了红军,随着部队南征北战,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和西南三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