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策自小没了娘,年幼时,蒙正南征北战,不得已要将他带在军中,总说对不住他,没能让他过上安定日子。

可他觉得随君道也挺好,只要能与爹待在一处,哪儿都好。

因他年少,常在童营中,那时的巧姑姑总是经常带头来与他们做活,慈面笑眉。

他不喜被人呼来喝去,且知晓那人还是东宫将军之妻,便越发觉得她面目可憎。

他想,将军之妻本无须来此,却没苦硬吃?

他想,如此犯贱之人,果真有福命,没福气。

他对干活嗤之以鼻,对带头干活的将军夫人更生不起什么好感来,只将那领头之人视作需敬而远之的人间恶魔。

可那年,军中哗变,他才见到了何为真正的人间恶魔。

昔日并肩作战的人丧心病狂如蝗虫过境,见人就杀,弄得到处骨肉分离,惨叫连连。

刀枪相碰间,人间恶魔挡在他身前:“小策……”

那一刻,他震撼。

血染在地上,也染在他的心上,满目鲜红和地上残肢断臂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即使那枪已被人及时挡下,即使他们被重重人群保护,可他依旧抖的不成样子。

那身上带血的人间恶魔却忍着疼,在被军医他们带走前,朝着泪流满面的他说:“小策别怕,没事了……”

他愣愣被士兵带去安置,却总忍不住回头看去,只看见那被众人抬着的人远去。

那次她的挺身而出保下了他的性命,也让她再难有孕。

自那以后,他越发觉得以前的自已不知好歹,竟觉得如此慈眉善目之人是人间恶魔,着实是眼盲心瞎。

后来他在她面前都毕恭毕敬,一句句喊她恩公,她说“不必如此叫”,他想了一会儿又喊她女菩萨,无奈之下她想了想说“不如唤我姑姑”,是以他便一直唤她“巧姑姑”。

那场华辩实则是早有预谋的里应外合,虽敌方并未得逞,大军化险为夷,可也损失不少,他听爹说,东宫将军回来后,把出营前委以重任的将领挂在了架子上,拿着刀把人刮的只剩骨头,把那将领在营中的家眷被将士凌辱致死。

饶是他如此,军中亦有声音说他识人不明,若是别的将领,想来必会愧疚到无颜面世,可他却是理直气壮地:“在他没背叛之前,老子信他,老子把他当兄弟,他往老子背后捅刀子,那就不是老子的兄弟,人有百面,谁来识个给老子看看?”

“狗屁的识人不清,老子今日告诉你们,老子信你们,但如果有一日,谁像那司马鼠辈一样搞老子,老子跟谁没完!要说老子有罪,老子确实有罪,罪在没把那些里应外合的敌军杀干净!”

蒙策的爹蒙正因为此事,心中愧疚万分,在东宫将军面前不自觉矮了一头,偶尔忍不住张口闭口“对不住”,惹的人家很是不喜,蒙策总是尬到偷偷摇头,暗中叹息。

东宫将军这人不好说,文雅起来看比书生还要文雅,样子却是不像,反倒是暴躁起来像个大老粗,倒像原形毕露。

就像那日他厌烦地踹了他爹一脚,让他爹踉跄了好几步,愕然回头去看,就见他慢慢朝他走来:“我是心里难受,所以这不把那叛徒的头拧下来了,现在都不知道被多少野狼啃了,倒是你,又不欠我钱,往常也没少骂我,如今这般,我是真不习惯。”

他将手臂搭在了他爹的肩膀上:“咱都是大男人,别像个娘们一样日日把事挂脸上成不成?咱也不说没事儿这样的鬼屁话,你不信,老子也说不出来……毕竟自个女人遭了罪,心里若是不心疼些,那还算个男人吗?可心疼归心疼,事也要一码归一码。”

“你呢,晚上想女人的时候,要是惦记我们两口子的事儿觉得难受了,就自个儿把心掏出来哭一哭,不许在老子面前低头,老子看不惯。”

他爹没搭话,后来在东宫将军面前也还像以前一样互相嬉笑怒骂,私下里却总是三令五申同他说:“策儿,你一定要记住,东宫将军和将军夫人是咱家的大恩人,要是没有将军夫人,那枪杆子已经把你的头挑起来了,知道吗?”

他点点头,却又有些疑惑不解:“可是爹,咱们就算记得恩情,又能如何呢?他们比咱们过得好,我们怎样才能报答他们?况且他们也不会找我们帮助,既然报不了恩,记与不记真的重要吗?”

蒙正摸着他的头,缓缓蹲下来,双手抱臂,语重心长道:“善人帮助我们,从来都不会指望咱们能回报些什么,常言道,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可咱们既受了他人帮扶,便是要一辈子记得他人的好,这份记得,就是咱们的本分,定要永远记着,万不能忘了。”

“爹教不得你书本上的知识,但爹教你如何为人,万不能事后忘恩情,若人人都是白眼狼,天下何人不寒心?倘若天下人都寒了心,这人间便不是人间了。”

“若是恩人家,无需咱们帮忙,咱们就静静的,若是恩人家有朝一日需要帮忙了,咱们就尽已所能,明白吗?”

“嗯,爹,孩儿明白了。”蒙正的话,蒙策记了一辈子。

开国之初仍不平静,是以他们父子又跟着打了几年。

前两年蒙正因身上的伤引发旧疾,没能熬过那寒冷冬日,病得稀里糊涂,躺在床上念叨着些蒙策曾听过的长辈,那是他爹曾共生死的同袍。

他与妻子和儿女在床前跪了半宿,老爷子最后只是拉着他的手说:“策儿,朝堂上风云诡谲,切不可同流合污,亦不可太过刚正,东宫将军家的恩情也要一直记得,他站的那么高,这是非就少不了,若是往后真出点什么事儿,你一定要记得,帮扶一二。”

“虽说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可受了恩情,尽力帮扶就是本分,若有能力不出手相帮,说不过去,这是天大的理呀,咱们家,不能不要脸!”

爹的临终遗言犹然在耳,他从不敢忘,只是他不曾想,那个曾救过他的巧姑姑,已成了棺材里冰冷冷的躯体。

东宫胜看着泣不成声的蒙策,轻声道:“你连夜归京来看她,她心中很欣慰。”

蒙家与宁国公府的来往并不密切,但情分长存于心,在噩耗传出宁国公府时,同在京城的高阳侯夫人是第一批赶来吊唁的人之一。

“大嫂!”门外又有人带孝而入,跪在灵前掩面痛哭,正是西边的镇西大将军赖成语。

……

偏处对坐而谈,赖成语满脸气愤:“听说,萧家那边将人绑到你府上来了?”

“听说人又被带回去了。”蒙策摇了摇头,满脸无奈。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