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鹤羽翼擦破苍穹,微光乍收,周围恍然变为清雅的群青色,深浅交替,浩渺不见其尽头。
灵宴抬眼看去,七宿五百多颗星漂浮其中,恍若春日池水上漂浮的点点萤火。
它们远近分布并不均匀,各宿主星处星辰汇聚成溪,但光芒算不上刺眼,更偏向柔和而不具压迫。
潜意识里告诉灵宴这里是阳谷的上界苍穹,众多星辰虽看着柔和,但若是普通散仙私自到达此处,将会被巨大的星辰之力撕成碎片。
本草微仰起头,向四周望去。
严格来说,她并不算神阶,故能看到星辰周身温润光芒外散发的清透丝带般的缕缕神压。
幸而有朱雀本尊在身侧,自身手腕上还有深海汇聚潮汐之力的朝夕镯,本草虽然能看到神压但却并未受到影响。
彤鹤一身火红,如掉落深潭的一朵凤凰花。
“这里可比红日迷宫漂亮多了,我喜欢这里!”丹粟的神音传来,有流动的小团星云掠过她身边,五光十色,如梦如幻。
离夏的声音从陵光镯中传出:“等你被悄无声息地吸取能量然后被湮灭成灰,你就不喜欢了。”
“湮灭成灰?”
彤鹤回头,灵宴甚至能从她眼中读到满满的疑惑。
“麻烦看路,我可不想成为三界中第一个撞到星辰的草。”本草伸手拍拍彤鹤的脖子,示意它看向不远处逐渐放大的蓝色光点。
“这里叫弑杀苍穹,它可比红日迷宫可怕,这里强大的神压不仅会把闯入这里的妖魔撕碎,星辰散发出的光芒可使人致幻,一旦陷入其中,就会彻底迷失,如果不是我主人在,你怕是无法走出这里。”
彤鹤缩缩脖子,目不转睛地朝着前方放大的蓝色亮点飞去。
南阴真君拿着根鱼竿在浮水小院边悠闲地垂钓,二宝头上顶着两朵白色小花躺在梧桐树上晒太阳。
池底的冰鲸却突然浮上水面,它发出一声鲸鸣,随后略带焦躁地围着小院不断转圈,尾巴掀起的巨大浪花不偏不倚全撒在二宝身上。
那两朵小花被水打湿,因难以承受水滴重量而弯下腰去。
二宝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坐起身来,看向冰鲸的眼神颇为幽怨。
南阴真君却笑眯眯地伸手捋了捋胡子,张口道:“看来是要出来了。”
谁要出来,结果显而易见。
二宝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声鸟类长鸣刺破极南天上空,随后彤鹤如一只红色的箭羽般从未知虚空中凭空出现,张开的火色双翼映红了梧桐树的半边绿叶。
冰鲸见此,轻轻摆动巨大的尾部,然后悄然沉入池底,融入黑暗之中。
见到久违的一重天,彤鹤在空中翻转几圈,欣喜尖锐的鸟鸣声惊起了墨色山峰深处不知名的鸟群。
本草紧紧抓住彤鹤的羽毛不撒手,天旋地转之下她只得悄悄庆幸。
幸好没吃离开阳谷前阿屺递给自已的果子,不然此时彤鹤背部漂亮的羽毛就如通天宫门前那棵树一般,变得狼藉一片。
灵宴也有些受不了,她伸手拍拍彤鹤,示意她降落。
丹粟这才安生下来,她没再玩闹,挥动双翼朝着南阴真君的浮水小院落下。
灵宴提起裙摆轻巧地落地,她走向早已收起鱼钩,正慈爱地看向她们的南阴真君。
“多谢南阴真君照拂,我叫灵宴。”
南阴真君长袖一拂,双手背于身后微微弯腰凑近,语气里带着笑意:“小朱雀。”
灵宴笑起来,那双杏眼弯成好看的弧度,眼眸明亮,红唇上扬,正是极为明媚的模样。
“你现在应当不记得我了,在几万年前你入凡界轮回时我曾见过你。”
这样遥远且已然丢失的记忆,灵宴当然不记得,她只得微微笑着,和在凡间被不熟悉的长辈说你幼时我还抱过你的场景如出一辙。
“真君,那我主人当初为何入轮回,你可知缘由?”
随着声音一同落下的是离夏的脚步声,少年一身红衣热烈张扬,黑发被高高束起,那张略带妖孽感却又被少年意气狠狠压下的脸即使再看万年,也只得感慨一句化得太好。
南阴真君先是轻皱眉头上下打量一番,继而笑出来:“原来你就是那被本草吓到的小器灵,我倒是第一次见你。”
离夏一愣,未知的绯红从脖颈一路蔓延至耳朵,继而整张脸开始发红,他急切反驳道:“我才没有被吓到,明明只是——只是——”
“只是觉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时的情形不应当和我计较。”
本草不知何时站于他们身侧,见离夏看过来时还颇为得意地挑挑眉。
丹粟化为人形后就窜去梧桐树上,她和二宝就池底冰鲸化为人形后是否比离夏更好看的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
南阴真君倒也没再故意逗离夏,顺着本草的话和颜悦色地说道:“对对对,一定是你大度。”
离夏轻哼一声,退一步到灵宴身后,侧脸看向远处漆黑如墨的群山不再说话。
他的眉骨生得漂亮,弧度如一座高耸又精致的小山,眉眼深邃,冷脸时又多了几分清冷感。
“不过你问我的问题,我倒是不知。”南阴真君思考一瞬,抬头认真地答道。
离夏侧着脸故作冷酷地点点头,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
天色尚早,金乌扇动双翼,万丈金光以不可抵挡之势投向凡间。
“真君,这是你要的草药。”本草摘下腰间的乾坤袋,伸手递过。
要不是住了浮水小院又吃鱼的缘故,就按南阴真君列出的那堪比药南宫宫墙长的书卷,本草本不想帮忙的。
南阴真君接过,拉开乾坤袋时眼睛瞬间明亮起来。
“既然天色尚早,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本草急着回去看药南宫后院里的那只彩羽长颈鸡,也不知两位小药童有没有照顾好它。
丹粟闻声也从梧桐树上飘然落下,朝着南阴真君道:“真君我们先回去了!”
灵宴却犯了难,她此刻并不想回去,这是她距离凡间最近的一次。
离夏明白灵宴的心思,他转过身来,那双𫄸黄色的眼睛眯起,看着正高兴的南阴真君道:“真君,我有事求你。”
离夏是陵光弓器灵,自然不可离开神器太远,他若要留下,灵宴也需留下。
“那我也留下来陪你。”丹粟兴冲冲地跑到灵宴身边,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道。
“我不是在这吗?”离夏双手叉腰,下巴微抬,从上到下彻底的俯视,那是一贯的肆意张扬的模样。
“要你有什么用,你又不能化为坐骑。”
本草闻言微怔,先前去阳谷因结界开放时间过短,且灵宴昏迷尚不得行云才让丹粟化为彤鹤作为坐骑。
本担心她作为凤凰之女,生性骄傲,会因变为坐骑而略有不甘,如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主人的行云可比你快,你背人背上瘾了,再说你作为执事,难道不需要先回去整理一遍通天宫,再说你的纤凝镜自主幻化晚霞的时间也该到了。”
离夏态度散漫,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在理。
丹粟皱皱眉,转身看向灵宴。
灵宴伸手摸摸她脑袋,语气耐心道:“我很快就回去,你和本草先回天界。”
然后她伸手遮挡住嘴巴凑近丹粟耳边轻声道:“炎灵阁后的玉兰树不知开花没,你先去帮我看一下如何?”
丹粟双目一亮,连忙点头,然后扭头朝着离夏吐吐舌头。
天边彻底大亮,白色的云彩逐渐汇聚,于空中自在飘荡。
丹粟再次变为红色彤鹤,背上是十分不情愿却被丹粟强行威胁如果不坐自已就用嘴叼着她飞回四重天的本草。
红色身影渐渐远去,逐渐隐没于云层深处。
灵宴站在湖边与离夏对视一眼,后者十分心领神会地说道:“极南天我从未来过,墨色群山看着十分新奇,真君我可否与主人一起游览过再来请教。”
南阴真君摸着乾坤袋,看向灵宴的眼神平静如面前的一汪池水。
他沉默半晌,张口道:“一定要去看?”
灵宴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与南阴真君对视时险些招架不住,但她还是暗中捏紧了衣角,语气坚定:“一定要去。”
等她回了七重天,有天兵守卫便不再能私自下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四季轮转,如果这次不去,她恐怕此生都不会再见她们一面。
就算被发现自已被罚,灵宴也心甘情愿。
南阴真君盯着她看,半晌轻叹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去吧,快去快回。”
灵宴嘴角上扬,她朝着南阴真君行礼道谢,后者却摆摆手回身进了小屋。
离夏傲娇地眨了眨眼,然后化为一道金光窜入陵光镯中。
一重天广阔,但朱雀双目如炬,即使与凡间相隔甚远,她还是能一眼辨认出霁州城所在的方向。
越是临近,灵宴心底越是慌乱,所谓近乡情更怯怕是如此。
霁州城依旧是她离开时那样的繁华,此时正值初夏,街上人潮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各路小贩用力叫卖着自已手中的货品。
但灵宴自小最爱的那家点心铺子却关了门,改为了一间布庄店面。
谢府依旧在熟悉的位置,门前的灯笼许是换了新的,倒是比她离开时更为鲜艳夺目。
灵宴悄悄收敛了气息,抬眼看向伸出院墙外的那棵巨大梧桐,那棵树自她幼时便已存在,她便经常借此跳出墙外。
灵宴踮脚轻跳,悄然蹲在院落那棵梧桐树上时,连树叶都未曾晃动。
那棵梧桐树依旧被打理得很好,树干粗壮,枝繁叶茂。
谢俞氏坐在房檐下做针线活,她一身丁香色绣蓝蝶纹长裙,银线在她手中熟练地翻动着,落在锦缎上变成了栩栩如生的小老虎。
灵宴在枝干上坐下,两条腿随意地摆动着,像她小时候那般。
谢俞氏手上不停,却在某一刻后眼睛总是不自觉瞥向院墙边那棵梧桐树,频繁到身边的侍女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两眼。
自灵宴归位后,那棵梧桐树便再没人爬过,它许是终于松快下来,一年比一年枝叶繁茂。
在谢俞氏第三十二次抬起头时,她终于选择放下了手中的绣活,抬头定定看向那棵梧桐。
“夫人在看什么。”谢景言从屋内走出,手中端着一杯热茶。
“那棵树。”
她们的声音隔着庭院传来,灵宴突然怔住,对自已错过的这十几年的光阴突然有了实感。
“不知为何,我今日总想起,灵宴幼时坐在树上的模样,她故意坐在树上晃着腿,气得我直跳脚,只得做了那支短枪。”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时我常在想,她这样的性子,若是以后嫁人,该怎么办。”
谢俞氏没再继续往下说,但院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那个以后不会发生。
灵宴坐在树上,突然想起上元节那夜,她为了躲避人群看烟花偷跑到落情桥上。
落情落情,好一个落了空的情。
“灵犀明日会和左家公子一起来,还会带你外孙女来,你呀,别想这么多。”
灵宴手肘撑在树上,却突然觉得这落情桥也并不完全灵验,灵犀分明过得很好。
谢俞氏不说话,继续抬眼看向那棵梧桐树。
灵宴虽知自已敛了气息,谢俞氏其实并不会察觉,但当那双自已看过无数遍的明眸看过来时,她还是有些被彻底看穿的心慌。
她们一切都好,就很好了。
她们平安顺遂,那就很好了。
灵宴安慰着自已,捏紧手边的泛着深绿的梧桐叶,然后转身跳下树离开。
她没回头,所以自然也没看到,她转身离开时,谢俞氏突然放下手中的刺绣,抬腿追了两步。
“怎么了?”
谢俞氏站在原地不动,怔怔看着那棵巨大梧桐。
“没事。”
她伸手拒绝了来扶她的谢景言,但目光依旧未移开半分。
她沉默半晌,才轻声说道:“我刚才,好像看到灵宴了。”
声音很轻,顺着一缕擦过湖水的微风就能带走,在梧桐树叶细碎的阳光下碎得支离破碎。
谢景言抬眼看去,那里空无一人,只留梧桐树叶在随风轻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