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证明,本草猜得没错。

丹粟赶到时,灵宴倚靠在床边,床幔轻飘,离夏斜靠在窗边,闭目养神。

丹粟寻声急匆匆赶到,抬眼就看到灵宴那双好久不见的𫄸黄色眼眸。

因着神器与主人相生,故器灵也与所持神器之人长相相似,就像离夏也是𫄸黄色眼眸,青龙孟章剑的器灵长巽与青龙一样均为白发。

但灵宴一双杏眼,只看上去就觉无辜清澈,而离夏则是一双桃花眼,眼尾微翘自带风流。

丹粟看着灵宴眼泪汪汪,嘴巴向下抿起,看上去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你可算醒了,知不知道你被白藏抱回来的时候一动不动我都吓坏了,谁知道修补结界还能修补成这个样子啊,我当时就应该不听你话偷偷跟着去的……”

丹粟说起来就没完,灵宴也不打断她,只眉眼弯弯地冲着她笑。

“能不能安静点。”斜靠在窗边的少年突然张口,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与灵宴如出一辙的漂亮瞳仁此刻却有些泛红,因背光的缘故,他的眼睛如一块置于黑暗中的玻璃,虽通透却并无光彩。

丹粟没再继续说,她歪头看向话里满是戾气的少年,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发脾气。

“又没和你讲话,莫名其妙。”丹粟扭头看向灵宴,向前探身凑到她耳边小声道:“灵宴你知道他是谁了吗。”

“他是离夏,是陵光弓的器灵。”

听到自已起的名字从灵宴的口中说出来,少年的眼神一亮,耳廓上突然泛起一抹浅浅的红,他轻咳两声,故作不在意地张口道:“因为你没有给我取名字,所以这是我自已取的。”

见灵宴眉眼弯弯看向自已的模样,他又别过脸补充一句:“这个名字和你没关系,我可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取的,只是觉得顺口罢了,你要是想帮我重新一个也行。”

丹粟冷哼一声,她活了近五万年,天上地下就没见过这么死不改口的人。

离夏,只看字意就会明白。

但灵宴没有拆穿他,她才刚醒,神魂堪堪缝补到一起并未完全稳固,声音都是轻轻的:“不用改,离夏很好听。”

小窗半开,小院里本草随手撒的草药已经发芽,淡淡的草木香混着河水的微凉湿意弥漫在木屋里。

南方灵源控制着的白日微光倾洒,可以看到空中悠闲飘荡的细小尘埃。

离夏耳朵因屋外微光的照耀红得滴血,那双眼睛生得漂亮,如春日刚舒展开的桃花瓣,他飞速看了一眼灵宴,然后飞快地化成一道金光窜进灵宴手腕上的金丝,陵光镯渐渐现形。

本想借机调侃两句的丹粟嘴还没张开,就看到一道金光闪过,窗边空无一人。

跑这么快是要做什么!是怕自已告状他一箭把自已拍河里了吗!

丹粟鄙夷地瞪着灵宴手腕上的陵光镯,像是要把它瞪出花来。

“这几日,辛苦你们了。”灵宴语气不自觉地软下来,她黑发垂落,有几缕被风吹得小幅度飘荡,身上是被丹粟新换上的白色寝衣,比红衣时看着柔软了不少。

“我没做什么,还是本草更辛苦,她和离夏去寻补魂草,接近天黑才回来,然后帮你疗伤也昏睡了好几日。”

“我去看看她。”灵宴伸手拨开床幔,抬腿就要下床。

“醒了。”

如春日草木露水般清澈的声音传来,灵宴闻声抬头,看到散着一头蒹葭绿头发的本草。

她穿着丹粟送来的一身明艳衣裙,衬得她墨绿色眼眸更如一汪林间深处人迹罕至的潭水。

灵宴动作一顿,盯着本草脸色仔细打量:“你好些了吗。”

“放心,我的恢复能力在三界算不上第一也能排前三。”

本草轻笑着,抬腿缓步走来,坐在灵宴的床边伸出两指去探她的眉心。

朱雀清醒时的识海并不比昏迷时那样容易探查,但灵宴察觉到她的意图,虽然疑惑也还是选择配合。

识海里一片晴朗,那日火焰爆发朱雀失控遍地火海的可怕场景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苍穹广阔、星海明亮的安稳模样。

本草心满意足地收回手,顿感自已作为医者救治好朱雀破碎不稳的神魂,简直可以在《三界医者奇迹大全》上再添一笔。

丹粟趴在床边左看右看,虽然没懂她们是在做什么,但这也并不妨碍她今日的绝佳心情。

“草——拔了。”略显生涩的声音传来,丹粟这才想起她方才叮嘱阿屺拔杂草的事情。

“你们好生休息!我马上回来。”丹粟的声音混着铃铛声和她桃夭色裙摆一起消失在拐角。

灵宴与本草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银铃般清亮的声音传出窗外,和着奔流不止的长河水声一起为阳谷更添几分生气。

笑够了,本草拉着灵宴的手腕,轻声道:“朱雀,你体内那缕魔气可有察觉到吗。”

灵宴前几日虽在昏迷,但自本草将那根补魂草尽数用于她体内后,她五感渐现,能模模糊糊听到丹粟与本草吵闹的声音,自然也能识别出自已体内乱窜的那缕魔气。

随着神魂修复增强,那缕魔气已不足为惧,它躲在灵宴的一根经脉里瑟瑟发抖,然后便被朱雀体内自带的明火彻底焚烧殆尽。

灵宴点点头,轻声道:“已经处理好了。”

但她又一停顿,那双杏眼悄悄抬起又匆忙垂下,慢声细语道:“多谢你救我,本草仙君。”

因器灵与主人相通,所以在灵宴意识清醒、睁开眼睛之时,看到的第一位就是蹲坐在床边轻轻拨弄她手指的离夏。

少年见她醒来很是慌张,结结巴巴地介绍自已并不是坏人,然后未等灵宴张口问,他就自已全盘托出,连本草威胁他再不帮忙就丢进湖底喂冰鲸的事情都没落下。

所以她还没说一句话,就对自她昏迷后到醒来的全部事情一清二楚。

所以灵宴便也清楚,本草仙君是四重天的司药星君,她奉天帝之命来阳谷救治自已。

本草却摆摆手,大度地说道:“我是医者,治病救人是应该做的。”

“但我很想问个问题,或许有些冒昧,但我想知道修补结界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为何神魂会如此不稳。”本草正色道,平日的随性散漫消失不见,那双绿潭般的眼睛幽深似密林,带着浑然天成的威压。

灵宴将自已归位时的场景讲与她听,最终语气慢下来:“许是那时神魂融合就不彻底,所以一遇到那样强大的结界能量,就会产生波动。”

本草点点头,朱雀归位那几日她在丽麂之水寻找育沛,对此事并不清楚,今日听闻,倒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叫我灵宴吧,你花费这么多力气救我,我们也可以称为是生死之交了吧!”灵宴轻笑着,白裙黑发,未施粉黛却也是倾世温婉之姿。

本草愣了一瞬,她久居药南宫,连天上仙娥都很少见,整日与两位小药童斗智斗勇。

而朱雀作为南方之灵,长相必定如天上星辰般耀眼,灵宴只歪头轻笑,本草就被迷昏了头。

“那你也唤我本草,别叫什么仙君了。”她听到自已这样回答。

毕竟美人谁能不爱呢。

“咚咚咚。”

灵宴侧头寻声看去,只见丹粟从窗外露出脑袋,笑得一脸心虚:“那个,本草姐姐,你今日心情如何。”

何时叫自已姐姐了?

本草心中突然冒出一个不妙的念头,她这三日虽在昏睡,但对外界感知依旧清晰,故也听到她收了只灵兽开了灵智取名阿屺,也知道他们把院子里搞得乌烟瘴气。

应当不会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了,本草暗自安慰自已道。

所以本草轻点头,语气试探:“还好。”

“那你可不要生气,也不要打人,我真的很努力在给你种回去了,只是它好像不听我的,种回去又会自已跑出来。”丹粟委屈巴巴低着头,仿佛做了错事的是那几株灵草。

本草双目微颤,快步走到窗边。

乌烟瘴气都形容不出来小院的混乱,说是末日狂欢都不为过。

本草在刚入小院时便撒下了吭哧草的种子,这种草发芽后根部会长成小猪状,且在成熟前切不可随意拔出,因生长周期极其漫长,故本草想借着阳谷的灵气多种几株。

这种草可治疗不语之症,同时也可与灵力相辅使其暂时失语。

如果在成熟前随意拔出会发生什么呢?

会发生以下情景。

阿屺每只手上攥着两只小猪头顶的幼苗,背上爬着三只,还有一只在吭哧吭哧啃他的腿,另一只伸出蹄子在拔他的头发。

有几只小猪在木栏杆前疯狂挖洞,头顶的幼苗在不住颤动着,坚定的模样仿佛此生目标就是要将阳谷挖穿。

小院的木门不知何时被顶开一条缝,本草定睛一看,门前那条长河里竟还有几只在玩水玩得不亦乐乎。

本草眼前一黑,回过神来迅速挥手施法将满院子乱跑的小猪都塞回土壤里,为了防止再次跑出,还加了一道禁制。

不过本草不得不承认,阳谷果真很适合草药生长,仅三日小猪的幼体形态都已出现,就算再过三日就要离谷,她也可以完整地收获这一茬。

世界安静下来,灵宴不知何时也站在窗边,看着满院狼藉张口问道:“谁干的。”

丹粟低着头,犹豫再三正想张口。

一道声音突然打破沉默。

“我。”

是阿屺。

灵宴见他第一眼就想起白藏,只不过因他原形巨大的缘故,化为人形也比白藏稍壮一些。

“我拔草,它动,我拔,它跑,都跑。”

本草轻挑眉,看来丹粟教得不错,仅三日都能张口说话了。

“算了。”本草摆摆手,看向灵宴道:“既然不是故意的,我们就不罚他了。”

“不过今日晚饭,我想吃——”

本草话音一顿,灵宴手腕上的陵光镯红光一闪,熟悉的欠揍腔调接上她的话:“烤乳猪。”

灵宴皱皱眉,抬起手腕盯着那只萦绕红光的镯子道:“哪里来的烤乳猪?”

“院子里那么多,随便抓一只就好了。”

“你是不是蠢,那是草药根,你咬一口还是草药的味道。”丹粟踮着脚回答他,然后看向本草道:“我和阿屺去抓鱼,我们吃鱼怎么样。”

然后不待本草的回答,扭头拉起阿屺就跑,匆忙得仿佛她身后是只堪比穷奇的巨大凶兽。

陵光镯闪烁的光芒一强一弱,但是灵宴依旧抬着手腕看他,最后离夏只低低反驳一句:“我才不蠢。”

“确实不蠢,毕竟阿屺还是他抓出来的。”本草倚在窗边,笑眯眯地看向灵宴。

“真的?”

离夏暗叹不好,正欲张口反驳。

谁知本草的话更快:“那当然,他和丹粟打架的时候发现的。”

打架?

灵宴皱皱眉,又把视线转移到镯子上,手腕轻摇,似乎在催促他回答:“为什么打架?”

也不知为何他和丹粟的关系总是这样针尖对麦芒,灵宴又想起她刚醒来时离夏的那声河东狮吼。

她和离夏第一次见面时未免有些不知所措,况且离夏又一直盯着她不说话,两人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气氛凝滞,灵宴下意识问出一句丹粟在哪。

谁料离夏听到这话却眸光一沉,如同万千星辰一同沉入海底,瞬间敛去了光芒。

紧接着他就爆发出那句令整个阳谷都为之一颤的“丹粟”。

沉默半晌,陵光镯红光一闪,离夏化形出现在灵宴面前。

离夏眼角红红,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因为她欺负我。”

本草惊叹于眼前人的双标,在灵宴这里他就是委屈巴巴的小狗,在其他人那里语气狂妄得仿佛整个宇宙洪荒都是他开辟的一般。

她轻咳一声,没眼看离夏精湛的演技,抬腿朝屋外走去。

天色已晚,长河流淌,万物俱寂,借着天穹处明亮的星宿可以看到丹粟和阿屺在河里抓鱼的身影。

本草轻叹口气,伸手摸上自已肩膀处那朵白色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