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本草有史以来脑子转得最快的一次。
她努力回忆药童先前烤鸡是如何做的,然后依照模模糊糊的记忆照猫画虎。
所以最终结果就是三人盯着一个烤得焦黑的烤鸡大眼瞪小眼。
“你确定这个能吃?”丹粟伸手戳戳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彩羽长颈鸡,满脸嫌弃。
本草没说话,因为她也不敢确定。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本草抖抖沾了不少草木灰的水绿色裙摆,站起身朝着院子的另一边走去。
角落里的小药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白雾弥漫,整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独特的草药香。
这是补魂草的药引雀血藤,取大约三寸根茎及数片藤叶,以火煮之,藤中血色汁液漫出,又加上本草的一缕温补灵力,自是上好补药。
本草为了躲避离夏的质问,蹲在小药炉边看了又看,直到小炉外壁被她擦得锃亮,周边野草被薅秃,她实在无事可做,才认命般站起身来。
但想象中离夏的怒目并没有发生,他背对本草,低着头不知在忙什么,只能看到他不断抖动的肩膀。
旁边小木凳上的丹粟显然被惊到,她目不转睛,手里因为无聊而用草编的小兔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本草心生疑惑,抬腿轻轻走近。
离夏此时抬起头来,本草看清了他那张因糊了一脸草木灰而漆黑的脸,只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
她还没想好张口问点什么,就见离夏“噌”地站起身,然后快步朝她走来。
本草吓得倒退几步,伸手打算安抚这只不安心的小镯子顺便解释一下。
但是离夏在她面前站定,伸出两只手。
本草眼睛一闭,下意识就想向屋里喊,朱雀神主,你的神器打仙人了!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反而肩膀上力量突然增加。
本草睁开眼,就看到离夏凑到她面前,那双眼睛里满是惊喜,语气轻快道:“本草仙君!你做的烤鸡也太好吃了吧!”
等等!
好吃?
本草怀疑自已耳朵也出现了什么问题,她仔细盯着离夏看,那双眼睛澄澈透明,并无丝毫撒谎之意。
本草越过离夏肩头看去,只看见刚刚离夏坐过的地方散落一地鸡骨头。
“好吃——吗?”本草颤颤巍巍张口,那只黑色烤鸡连她自已都不愿动口,没想到离夏竟然全都吃光了。
“真的好吃!怪不得你夸赞自已天下一绝,等神主醒了我也一定要让她尝一尝。”
本草无奈,心想你神主在人间是贵女,在天界是神主,这个烧糊的烤鸡我可没勇气拿到她面前去。
离夏吃得开心,拍拍本草的肩膀后就转身离开,心满意足地推开院门打算去河边散步。
本草顶着肩膀上两个大黑手印,小心绕过遍地的鸡骨头,直愣愣地朝着丹粟问道:“我真的有天赋?”
丹粟看着她,那双红眸如红宝石般透明,然后在本草充满期盼的眼神中很诚实地摇摇头。
“那他——”
本草站直身体,眉头轻皱。
“据我的观察,他一定没在哄骗你,所以只能说他刚刚化形,实在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丹粟一通分析,然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已又聪明两分。
本草无奈,认命地伸手念诀将一地狼藉清扫干净,然后去小药炉边查看草药。
丹粟不饿,她随身的兜里装着今日下午摘的几个野果,正随手拿出一个张口啃着。
天空光亮已收敛大半,与人间一致,阳谷的东面泛起红色的晚霞,逐渐减弱延伸到丹粟头顶时已经变为浅白,最后过渡成阳谷西面深蓝色的天空。
离夏摸了根草叼在嘴里,霞光倾泻落在他身上,随风飞扬的发丝被镀上一层金光,而未被霞光照到之处却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神器与天灵相连,缠绕于灵宴手腕上那缕金丝可使他感应到灵宴安稳的心跳,他眸光闪动,伸手轻轻覆于自已胸膛。
器灵可通主人所知所感,但前提是未被强行分离。
离夏还记得自已近十万年前被朱雀从虚鼎中剥离直接推入引星树的场景,那时他并未化形,还是陵光弓的形态,亲眼看着朱雀离自已越来越远。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再次见面,是朱雀从凡间历劫归来,模样未变只是多了些许稚嫩,一身红色衣裙飒飒,离夏一眼就认出那是南明离火护体所幻化的羽衣。
她还有了个凡间的名字,叫灵宴。
离夏嘴唇微启,轻轻重复一遍。
但丹粟那只小彤鹤抓着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和灵宴背靠着引星树聊得开心完全忽视了自已的存在。
离夏气得脸都黑了,此时却听到寰宇星主的声音。
“去她身边吧。”
旋即眼前引星树结界打开,离夏能感觉到自已的神力从引星树中流出,在空中汇聚。
陵光弓现世,离夏被自已主人塞进引星树数万年,终于再见天明。
灵宴紧盯着自已,眼含笑意。
倒是丹粟在一旁惊叹,还感慨自已幸好没被天禄吃掉。
天禄他倒是记得,那只一角青纹人形还能看变成兽形就胖得像个球的貔貅。
先前他在引星树里睡着被吵醒,睁眼就看到丹粟死命扒着天禄的嘴,还不停叫嚷着这个是七重天准备的寿礼不能吃。
他哥辟邪倒是个冷静沉稳的,两角红纹不论人形还是兽形都颇为耐看。
想到这,离夏伸手挑一下自已高高的束发,暗自感慨到底还是自已更胜一筹。
天色渐暗,如同沉入深海般坠入黑暗,朱雀南方七宿的五百多颗星彻底显现于空中,如墨色中的萤火虫般缓缓转动。
丹粟满不在意地抬头,就被头顶壮观宏大的星宿阵图震惊到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但她同时又皱皱眉,暗自疑惑道:“二十八宿都应归于八重天,怎么阳谷会有南方七宿。”
她低下头,看到院门外长河边那抹修长的身影。
宽肩窄腰,一双长腿懒懒交叉着,白衣在沉沉夜色中格外显眼。
丹粟抬腿朝他走去,暗自想着,他比英招更英气,比天禄更稳重,如同眼前这条永不干涸缓缓流淌的长河,清冽明朗,也永远不用担心它会断流。
察觉到人来,离夏眼神一斜,然后又回到之前慵懒的状态。
“那个,陵光弓。”
“……”
丹粟未察觉不对,抬眼却看到对面人冷峻的眉眼,她脑袋转了一圈,才想起方才吃饭时他和自已说他临时改名离夏的事情。
“离夏。”
丹粟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坚定,仿佛刚才那个小插曲并没有发生。
离夏把视线收回,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丹粟没理会离夏冷漠的态度,只兴致勃勃地伸手指着天空问道:“南方七宿怎么会在这。”
离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星辰轮转,五百多颗星安然有序地待在自已的位置上。
“这是星灵。”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也可以理解为南方七宿的本源所在,八重天二十八宿是天尊和星主为引星树的安稳特意引星辰之力汇聚而成。”
“所以它也是真实的了?”
离夏点点头解释道:“这只是南方灵源凝聚成的残影,力量其实并不强,因为星辰之力的大部分都引入了八重天。但只要阳谷安稳,南方七宿便可安稳。”
“不知你观察过没有,阳谷其实并无太阳。三界太阳乃是扶桑树金乌神鸟所化,凡世无法看其真身,故只能看到一轮炽热光亮的圆盘。阳谷的所有微光、能量均来自南方灵源,这也是朱雀和我诞生的最终力量所在。”
然后他便不说话了,丹粟有些没听懂,伸手拽拽他的袖口,语气疑惑:“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不过南方灵源是什么。”
离夏耐心不强,他在引星树里被丹粟吵醒时常被气得抓耳挠腮,却又拿她没法。
如今丹粟就在眼前,他伸手推开丹粟脑袋,语气淡淡:“不想说,你太吵了,安静点。”
丹粟第一次听见有人嫌她吵,气得头上的冠羽都冒了出来,她怒气冲冲,捏起拳头正准备和离夏过过招,好让他认清谁是老大。
但离夏却伸手抵住她的拳头,眸光一凛,小声道:“有动静。”
阳谷非朱雀之血不可开,怎么可能有危险?
丹粟只当离夏在打岔,抬腿准备踹他个措手不及。
但下一秒,离夏如阵风般消失在她面前,只留带起的清风轻轻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怎么这么快?
与此同时,那个离夏口中的“动静”手里握着银针,还未来得及收起就被他抓住手腕。
本草与离夏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懵。
“怎么了。”
“你干嘛。”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还是本草先反应过来,看着少年紧皱的眉头解释道:“她气息平稳,而且我要给她疗伤,需要周身经脉运转,所以不需要银针了。”
离夏点点头,这才反应过来自已刚刚的反应有点激烈。
“所以。”
本草的声音又响起,离夏顺着抬头看去,对上她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是夏日森林最深处最隐秘的绿色。
“你可以把我手松开了吧。”
离夏尴尬地低头看看抓着本草手腕的手,又抬头看向她的眼睛,尴尬地轻笑一声把手撒开,然后站起身摸摸自已后脑勺。
“怎么了!什么动静,有坏人吗?”丹粟风风火火地闯入,与床上的本草四目相对。
本草把灵宴手腕处最后一根银针拔下,张口道:“我需要帮忙疗伤。”
她站起身,一手拖着丹粟,一手扯着离夏,在门口将他俩往门外一丢,声音清冷:“你俩别添乱,在门外守着我的结界,切不可自已乱闯,否则你们伤着别找我。”
本草正欲关门,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抬头叮嘱道:“这个结界与我灵源相连,你们乱碰乱窜,我会被反噬,朱雀也会受影响。”
她笑得和蔼,却让丹粟和离夏生出一阵如坠冰窟的寒意。
看着他俩忙不迭地点头,本草这才心满意足地关上门。
床边矮桌上的药碗已空,药引已先行服下,现在运功将补魂草渡于她体内,正是时机恰好。
本草将灵宴扶起,盘腿坐于她对面,然后抬头看向那位小神主,她神态安然,双目紧闭,额间那抹红色印记因阳谷一日灵气的调养已经褪去两分。
本草从虚鼎中取出那棵补魂草。
浅粉色花瓣因精心照顾并无半点枯萎迹象,本草摊开手掌,用草木之灵将其托起,平稳飘于她们中间。
本草深吸一口气,低声默念道:“草木之灵,听我之命,以我之魂,引渡千尘。”
莹绿色光芒笼罩于她们周身,化作缕缕青线般汇聚于补魂草七瓣花瓣,花瓣融合化为粉色灵光直至灵宴额间。
丹粟和离夏在屋外守着,只能看到窗子透出的光芒由绿变粉,继而出现淡淡黄色。
天色逐渐加深,头顶星宿移位,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光芒黯淡下来,但周边结界未消。
丹粟有些着急,她推推离夏道:“你说,这不会出什么事吧。”
离夏眉头紧锁,但语气依旧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桀骜:“怎么可能,小爷在这守着呢。”
他虽这么说着,却伸手覆上自已的胸口,试图感知灵宴的气息心跳。
但是本草说补魂草修复极为重要,故将结界与她灵源相连,隔绝一切,除她自主收回外别无他法。
丹粟伸长脖子探头看去,屋里漆黑一片,连半点星光都未透进去。
离夏依旧将手覆于胸膛之上,试图感应到灵宴的气息,然后在丹粟第三十二次踮脚时,他忽得睁眼,语气欣喜道:“结界打开了!”
阳谷的五百多颗星按照自已的轨迹运行,和八重天引星树周围星辰轨迹完全一致。
一位黑发黑衣男子,静静站于树前,他眉眼深邃,剑眉下是一双京元色的眼眸,如周身墨黑色寰宇般神秘内敛。
相伴二十八宿的是它们四周不断流转的青雀头黛色星云,他左手背于身后,望着象征朱雀的南方七宿,轻轻张口道。
“终于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