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粟许久未曾下到一重天,自她万年前从丹穴山上了七重天,除了昆仑盛宴,其余时间便不再见过这凡间盛景。
凡间此时正值初夏,连片的森林茂密如山,湖水清澈闪着粼粼的波光。
丹粟化形后就容易本性暴露,几欲飞下一重天去凡间湖水里撒个欢。
本草死死揪着彤鹤的红毛,恨不得咬上几口让她清醒安稳地飞至极南天。
灵宴安稳躺着,本草伸出一只手护住她,幻化出灵草结界让她能够安稳静养,不受外界风云的扰乱。
毕竟丹粟飞得,实在是太乱了。
灵宴对外界情况丝毫不知,她无痛无感,整个人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中,有一缕红色神魂一直飘于她周身,待她伸手触碰时却又悄然躲开。
她就像被神罚囚禁于永夜中,找不到出口。
在本草第五次伸手抓住掉落的乾坤袋时,她终于忍不住张口道:“身为彤鹤,你能飞得稳一点吗。”
丹粟并未张嘴,由神音传来一句话:“我又没载过人,你忍一下。”
这是忍一下的问题吗?
她已经忍了五下了。
本草仰起头,打算深呼吸几次以平稳自已心态,除了药南宫里偷懒的小药童,她还从没被气成这样过。
小药童!
本草突然精神起来,自已走得匆忙,也没交代让他俩照顾好后院那只红腹翎羽鸡。
红腹翎羽鸡虽算不上名贵,但重在数量稀少且生长极慢,本草后院那只足足养了六百年才开始下蛋。
它的尾羽极为漂亮,可达一米长,做成精致的雉羽扇,既名贵又凉爽。
本草在颠簸中安慰自已,红腹翎羽鸡对自已那般重要,那两个小家伙肯定能照顾好的。
她再次深吸口气点点头,像是表达对自已念头的强烈肯定。
“极南天到了!”
丹粟的声音里带着兴奋,发出一声高亢而尖锐的鸟鸣。
本草抬头看去,群山耸立,皆高耸入云,山体呈现出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山脚下则逐渐趋于纯白,好似一幅山水墨画。
不远处是一片碧波湖面,金乌发出的光芒照于其上,好似一翡翠玉石镶嵌于群山之中。
任谁也不会想到那样高峻陡峭的群山中竟有这样一池清澈纯净的湖水。
湖中心有个小木屋,仅有一道栈桥与岸边相连,木屋旁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树荫遮挡住整个木屋小院。
“梧桐!凤栖之树!南阴真君一定是知道我要来所以种下的。”
本草心底冷笑一声,那棵梧桐天生地养,叶片宽大,树皮青绿,一看就是上好的灵木。
也才五万岁不到,怎么年纪轻轻的眼睛就不好使了呢。
进了阳谷,她也一定要找找有没有草药可以治疗丹粟的眼睛。
不对,本草眨眨眼,忽然想起按古籍记载,阳谷常年覆火,寸草不生。
没关系,到时候把她丢到火里,说不定也能烧出一双火眼金睛。
彤鹤心底愉悦,头顶的冠羽晃动着,全然不知身上的人给她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
有位扎着冲天辫的小侍童从小屋中走出,远远看见一只红色大鸟,便回头冲着屋里喊道。
“真君,我看到一只红色胖大鸟!”
彤鹤听觉一向极好,方圆几里的细微声响它若留心便都可听到。
所以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胖大鸟。
彤鹤伸直脖子长鸣一声,双翼挥动的气流拨开了云层,如一道闪电般俯冲下来。
小侍童许是第一次见到这副阵仗,他看到彤鹤飞来扭头就跑,边跑边大声喊着:“真君!那只鸟疯了!”
丹粟第一次生出自已为何不会喷火的念头,如果可以,她非得一把火烧了他的冲天辫。
“慌什么。”一道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出现,随即一只手伸出门外扶住了因跑得过快而差点摔倒的小侍童。
南阴真君!
丹粟眼睛一亮,掌管斗宿六星宫的神明,必然是耳聪目明、十分公平的。
那双手的主人走出来。
一袭灰色长衫的老者走出,黑发白须,手中握着一根与他一般高的橡木拐杖,抬起头看到彤鹤的火红身影后,不由得愣了愣。
丹粟飞近,正想兴奋地张口问问南阴真君是否有认出自已。
就听到南阴真君伸手摸摸一旁侍童的脑袋笑眯眯地说道:“真的很胖哎。”
本草这次听清了,她从头到尾扫视了一圈丹粟的本体,在心底默默表示赞同。
为什么不说出来,毕竟她怕丹粟一翅膀把她和灵宴一起扇下去。
虽说仙力护体并不会伤到她们,但能省点麻烦还是省一点吧。
彤鹤的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吃人,双翼扑扇着悬于半空中,神识传音道:“你们先下去。”
不知她要作什么妖,本草还是抓住乾坤袋,伸手揽住灵宴,脚尖轻点彤鹤的背羽,朝着木屋飞去。
南阴真君只一眼就认出朱雀,他轻轻蹙眉问道:“这是怎么搞得,怎么伤这么重。”
他边问道边抬起手掌运力,快得只能看见残影,莹莹白光在他周身泛起,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探向灵宴的心口处。
“魔气?”
本草点点头,灵宴体内确实有一缕魔气。
“快进来。”
南阴真君抬腿往屋里走去,走两步后看到站在一旁看着大鸟愣神的侍童,毫不留情地伸出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张口道:“去帮忙。”
丹粟见没人理她,傲娇地把头一转,转身缩小栖于那棵梧桐树之上,抖抖双翼屈腿坐下,长长的尾羽自身后散开,在墨绿色的梧桐树间宛如一朵盛开绚丽的凤凰花。
屋内陈设简洁,但处处透露着古色古香,厚重温暖如阳的木制香味弥漫在四周,让人一闻便顿觉安心。
木屋有两层,小侍童艰难抬着灵宴的胳膊给本草指路:“因为不常有客人到访,所以这里只有一间客房。”
本草点点头,心想着一间就一间吧,反正明日她们就要准备进入阳谷了。
屋里床榻干净,本草小心翼翼将灵宴扶到床边,又轻轻帮她理好发丝,盖上薄被。
南阴真君轻敲掩着的房门,然后拿着一圈铃铛走进来,铃铛随着他的走动轻摆,却并未发出任何响动。
小侍童在看到铃铛的一瞬间,眼睛瞪大,手不自然地抓住自已的衣角。
“二宝,你和丹粟一起去钓条鱼做晚餐吧,若无急事不要打扰。”
南阴真君开口,那位名叫二宝的小侍童忙不迭地点头,逃一般地远离了这个房间。
本草不明所以,看着二宝的方向发愣。
“你是昆仑山养出的那位本草仙君吧。”南阴真君笑眯眯道,眼睛里是满满的赞许。
本草点点头,能够被本应居住于八重天的真君认出,她有些受宠若惊。
南阴真君扭头看向床榻上沉睡的灵宴,轻声道:“朱雀融合本就不稳,又耗费这么多神力去修补结界,神魂震荡也是自然,多亏你的银针帮忙稳固,不然恐有魂魄破碎之险。”
本草只是按照医书古籍记载,又加之灵力稳固,她竟不知还有这样严重的后果。
“这是万魂引,魂魄越是不稳铃铛发出的声音就会越强。”
南阴真君说罢,便将万魂引放置于他的手心处,随着神力的帮助,万魂引逐渐飘移至灵宴心口上方,随即发出莹润的白光笼罩住她。
四周安静无声,白光静谧地缓缓流动着,本草刚准备松口气。
铃铛突然发出剧烈的清脆响动,灵波大到它们不住地上下摆动。
与此同时,灵宴周身突然散发出红光,虽不耀眼,但与万魂引的白光融合,倒显出一分莫名的诡异之感。
“怎会破碎至此。”南阴真君召回万魂引,喃喃自语道。
“真君!”本草突然惊呼一声,伸手指向灵宴的方向。
南阴真君顺着本草手指的方向看去,眉头皱得更深了。
灵宴的耳后突然生出一道黑色纹路,本草连忙掀开灵宴的袖口,与她手臂的花纹如出一辙。
是魔气。
“只是一缕魔气,怎会如此强大。”
一缕魔气并不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它最多只会减缓朱雀神魂的恢复速度。
南阴真君低头看向自已手中的万魂引,它是由冥界三生石畔万年垂柳所制,是检测魂魄破碎最好的法器,又自带修补之效,虽不明显,但也足以让凡间残魂复原。
朱雀虽主火,但万魂引性本温顺,就算修补无效也断不会生出这样恐怖的反噬。
南阴真君皱着眉和本草道:“你们来此,应当是去阳谷吧。”
本草应声,抬头看向已经昏暗的天空。
一重天与凡间最为接近,阴晴云雨的变化也随凡间一致。
这一重天除雷公、金光圣母等有职务在身的仙人外,其余多为散仙,像南阴真君这样非要搬来一重天极南天的上古神倒是不多见。
极南天众山环绕,在昏暗的天色下,原本就呈现墨色的山体此刻更为漆黑,而其中的这汪碧水依然澄澈如洗。
南阴真君伸手拍拍本草的肩膀道:“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到了极南天,这里的气息很适合她调养,恢复速度会很快的。”
本草把视线收回,望向躺在床榻上的灵宴,忽然想起她自七重天突然看到的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疯魔又冰冷。
“让她休息吧。”南阴真君说罢便朝着门外走去。
此处是极南天,四周有浑然天成的自然结界,那汪池水还是世间可比天池的纯净之物,邪祟不得入,自是安全得很。
本草沉默半晌,取下自已发间的沙棠木簪,轻轻置于灵宴枕边。
棠树寿命绵长,万古长青。
待本草出门时,就看到湖中央一艘小船上的丹粟与二宝。
丹粟的那头红发在夜色中更为明显,如同墨色中滴入的一粒朱砂。
虽然那条船上好像并不安稳。
二宝在第三次被丹粟泼得满脸水后终于选择放弃挣扎,他拿着鱼叉无奈地问道:“你到底会不会抓鱼。”
丹粟许久没玩得这样开心了,她头也不回地回答道:“不会啊。”
“你一只鸟不会抓鱼。”
丹粟玩水的手一愣,旋即转头质问道:“谁说鸟都会抓鱼了!”
然后看到浑身湿漉漉,衣角上还在滴水的二宝,丹粟声音逐渐底气不足起来,最后只小声嘟哝着:“我只吃果子,再说七重天又没有鱼。”
二宝深呼吸几口气,觉得自已不应该和一只鸟计较。
他便不再说话,只低头耐心等待湖里的鱼,再找准机会丢出鱼叉。
二宝举着一条被鱼叉贯穿肚皮的鱼出现在丹粟面前时,她捂住眼睛嘟囔着:“你好残忍。”
“你吃果子就不残忍。”
“鱼是一条生命。”
“植物就不是生命?”
丹粟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抬起头幽怨地瞪了二宝一眼,便把视线转移到鱼的身上。
鱼鳞在波光下闪着银色的微光,随着船的晃动它身上的光亮也在不断变化,竟也异常好看。
丹粟盯着它出神,不知不觉间竟把心里话问出口:“你们打算把它炖了还是烤了。”
二宝摇着船瞥她一眼,没好气道:“鱼也是一条生命。”
丹粟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答道:“那你抓它干什么。”
“养着,供起来,每日拜三拜。”
丹粟再迟钝也听出二宝是故意的,她气鼓鼓不理他,把手里的桨一丢仰头去看月亮。
二宝默默划船,盘算着今日吃上晚饭的时间估计要比往日晚半个时辰。
船悠悠靠岸,本草衔了根草在湖边木椅上跷着二郎腿坐着,见他们回来,微抬下巴道:“辛苦了。”
颇有一副在药南宫指挥药童捣药的架势。
丹粟提着裙摆蹦上岸,伸出腿踢踢本草的椅子,语气不善:“醒一醒,这是极南天,不是你的药南宫。”
本草嘴边的草停止晃动,她直起身体看到丹粟气得要把浮水小院跺塌的架势,疑惑地看向二宝问道:“她怎么了?掉水里了?”
二宝觉得不应当和一根草讨论植物到底有没有生命的话题,于是他选择摇摇头:“不知道。”
好在本草的注意力很快被鱼叉上的鱼转移,她眼睛亮晶晶,语气里带着欣喜:“你们打算怎么吃。”
“不吃。”丹粟出声打断。
“不吃?”
丹粟的声音远远传来,似乎还带着不小的怨气。
“供起来,每日拜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