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方星宿位于八重天之上,环绕着引星树慢慢转动,由寰宇星主照看,以佑四方,故四重天多为一些散星。
而散星汇聚,凝为天河,在绀色的空中耀眼夺目,绚烂至极。
灵宴呆呆地看着,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系在腰间的那枚漆竹玉佩。
夜静星河出,耿耿辰与参。
繁华热闹后的寂寥是无可避免的,哪怕灵宴已归位朱雀入七重天也无可避免。
这次溜出来不用担心侍女追出来找,也不用担心自已会挨谢俞氏的骂。
但灵宴却没有一丝庆幸,她甚至开始怀念凡间的日子。
虽然对她来说仅仅是昨日,但就算现在她能够突破四重天的结界与天兵回去,凡世也已经过了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知。
在被告知是天灵朱雀的那时,她便明白,自已无法任性妄为。
就像自已在凡间作为昌安伯府嫡长女,她便也无法自由选择自已的未来,无论是嫁于皇室还是拉拢权力,她本无选择。
但万幸所遇良人,余珏与她青梅竹马,余家伯母也是极为爽朗识礼之人,如果朱雀神魂不现世,她可以过很幸福的一生。
谁知仅一日,她便已然在墨桥边凝视天河。
偏偏她不能怨,朱雀归位天经地义、非人力所能抵抗,神灵护佑天地,怎可因她一人之情而天位残缺。
余珏也不能怨,母亲也不能怨,归位飞升对大燕国乃是幸事,他们不能自私将她扣留。
所幸丹粟告诉她,照顾神明功德深厚,这一世必然平安顺遂。
如果这样,就算让她一人带着记忆生活于七重天,灵宴也心甘情愿。
“小神主。”
灵宴思绪被打断,她顺着声音回头看去。
一女子身着藕荷色长裙走来,头戴七辰琉璃簪,有几颗微小的星辰拖着长长的尾巴围着她衣裙下摆轻轻浮动。
“司命星君。”灵宴礼貌点头。
“墨桥风景不错,天河今夜格外明亮。”她停下身和朱雀并肩,抬头看向浩渺星海。
南斗六星第一宫天府宫宫主,司命星君,是玄武座下第一宿斗宿六星君之首。
北方玄武,镇北方,主风雨,通幽冥,引渡世间亡魂,掌控生死福寿。
人间有说法,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司命眉眼英气,一双黑眸可比最深沉的黑曜石,她慵懒地斜靠在白玉栏边,散漫地看向流转万年的无穷星河。
想到司命主人间命运,灵宴忽然没了看天河的兴致,她不住地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询问凡间众人的命运。
“想问什么。”
灵宴抬起头,对上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她许是观察自已好久,而自已竟然没注意。
“司命星君,我想知道——”
“想知道凡间众人的命运?”司命拨弄着自已的玉簪,纤纤玉指竟不比玉石差半分。
“我虽不通幽冥界感知他们来世如何,但是你放心,她们这一世都很好,平安顺遂,福寿绵长。”
司命顿了顿,歪头看向怔愣的灵宴,声音轻轻:“除了有些想你。”
灵宴突然有些想哭,但天灵无泪,她只能默默忍下自已内心的酸涩。
“这是漆竹玉佩?”司命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惊讶。
灵宴低下头,轻轻拿起系在腰间的那枚玉牌道:“辟邪说它很珍贵。”
司命凑近,轻声道:“是很珍贵,在八千年前那场大战中便已遗失,如今竟然再度出现。”
她顿了顿,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灵敏锐,对周边感知灵敏,灵宴很精准地察觉到司命的那声叹息和白藏一样,暗藏悲伤。
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无论是神明还是仙家皆不可逆转。
司命垂眸盯着漆竹玉佩沉思良久,再度开口道。
“与你很相配。”
灵宴只当她是在客套,还未来得及张口顺势道谢,司命便揽住她的胳膊。
“我们回去吧,宴席要结束了。”
如果众仙家告辞时,自已不在场,哪怕是会有些失礼,灵宴心想着,跟着点点头。
丹粟吃得满足,见灵宴没有食欲,还用乾坤袋将她那一桌尽数收入。
辟邪站在她身旁,看着她风卷残云的模样皱皱眉,犹豫再三还是说道:“七重天不给你饭吃吗?”
“……”
沉默的气氛被天禄的到来打断。
“还是少吃点,你脸又圆了一圈,别最后变成一只胖彤鹤,就更追不上英招了。”
气氛更加沉默了。
还伴随着不远处英招的鬼哭狼嚎:“为什么你主管昆仑山,而我只能去照看行宫。”
陆吾一脸黑线,在内心劝慰了自已十万遍,才强忍住一巴掌把他打下界的冲动。
灵宴和司命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司命双手抱怀,看向转过身不理天禄的丹粟笑盈盈道:“这是怎么了。”
丹粟撇撇嘴抬起头。
面前的朱雀神主光明灿烂,一身五色流霓裙异彩非凡。
司命星君眉目如画,浑身散发着星辰般莹润璀璨的光芒。
“说她胖她还不乐意了。”天禄垂眸看一眼背向自已的丹粟,皱着眉头说道。
然后他抬头看向神采飞扬的司命,继续不要命地张口道:“看来最近天府宫的食物也不错,你看看你腰比先前粗了一圈。”
司命听罢笑眯眯地看向天禄道:“你知道如果你说我胖会发生什么吗。”
任在场的谁都能听出来司命言语里的威胁之意,她与凤凰交好,丹粟自幼便借住于天府宫,可以说是司命看着她长大的。
后来丹粟来了七重天,司命也常去看她,给她讲述天府宫的趣事。
不过那可是天禄,他丝毫没有觉得气氛的不对,更无视辟邪警示他的眼神,只漫不经心地张口:“会发生什么。”
“看到浮玉山了吗?”
天禄透过瑶池向下看去,睁大那双善于识别宝物的眼睛也没看见半点影子。
浮玉山距离四重天甚远,又是南山系群山中的一座,自是无法辨认出。
于是他诚实地摇摇头。
司命的手指捏得咯吱作响:“那你马上就会看到了。”
“扔下去之前先把他那个角折了。”丹粟气鼓鼓地补充道。
天禄惊得连忙捂住化为人形时额头处并不存在的独角,后退几步缩在辟邪身后。
司命笑着蹲下身摸摸丹粟的脑袋,笑意更深一分:“好,我帮你。”
灵宴没有参与她们之间的玩闹,她只是转过身看向已经吃饱喝足的众仙家,回头扯扯司命的衣袖,犹豫地开口道:“众仙要离开了,我们要去道别吗?”
司命站起身来,语气恢复平和:“不用,此次宴会最重要的任务已经达成,其余不重要。”
“是见我?”
司命不禁感慨天灵天生的敏锐,却又觉得或许是灵宴凡世的那一缕神魂经万载轮回后变得更加通透。
朱雀,八卦为离,五行主火,凡间的夏季。
她是永远炽热,充满希望的存在。
看着眼前耀眼的朱雀,司命忽然想起玄武,天之北陆的神明,自已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二十八宿并非每宿都会生出灵智独立形成宫主,玄武座下斗宿六星,已是不可多得的存在。
星宿孤傲,但是当天界要收南斗六星宫主于座下时,玄武却并无异议。
司命被气得昏了头,五星宫主在她的天府宫闹得乌烟瘴气,尤其是上生星君,他是七杀星的化身,是六宫主中最为好斗的一位。
看着上生要把她的天府宫拆了的架势,她直接避开了掌管六宫的南阴真君,直直冲去了七重天的玄阴阁。
司命还记得自已气势冲冲去找玄武神主时,他正于七重天的玄阴阁品茶。
天界无季节变化,但玄武主水,掌握凡间四季中的冬季,所以他的玄阴阁也较别处多了一分阴凉。
玄武黑发黑瞳,一条黑蛇纹样的花纹缠于他的左臂,一路攀到胸口隐没于玄色衣衫的深处。
见司命气势汹汹的模样,他倒是弯唇轻笑,不急不慌地斟了杯茶,伸手指向对面的茶座,示意司命坐下。
“坐不下。”司命长袖一挥,漂亮的莲青色裙装在玄阴阁里宛如一朵跳跃的紫色莲花。
“你们帮忙稳定三界安稳,也是合理。”
“帮忙不至于把自已送出去吧。”
“你们在天界,我会更安心。”玄武不急不慢地解释道。
“我们在南阴真君那里,岂不是更安全。”
南阴真君居于一重天的极南天,与世隔绝,清净自在,除了偶尔被上生吵得脑袋疼的问题。
“真君远离三界喧嚣,你们自生了灵智便掌控人、妖、仙的命运福寿,在天界岂不是更为方便。”
玄武只是淡淡笑着,笑到司命有些慌张,但她还是有些不情愿张口:“我不要,我就躲在玄阴阁,有你护着,他们不会上来抓我。”
玄武只看着她,语气突然正经起来:“你知道青龙、朱雀、白虎都去了哪吗?”
司命却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怔怔看着。
玄武也没指望她能回答,自顾自继续说道:“天灵之力强大,引三界警戒,所以他们都被派去镇守各处,不日我也将去。”
司命那时神力不强,她无法勘破众神归处。
“所以你们留于天界,是最好的归处。”
至于天灵们都会去哪,司命开始是算不得,后来是不能算。
她曾偷偷勘查玄武的位置,查到归墟处触动了不知何人布下的万重结界,最终天帝震怒,她受了百日的雷霆之刑。
后来她便不查了,只安稳帮忙管理三界。
这样悠长的岁月,司命本已刻意遗忘,朱雀却突然归位,这时她才发现原来朱雀竟被剥离神魂,轮回万载。
斗宿乃玄武北方七宿的第一宿,司命内心隐隐起了不好的预感。
但当她前一日翻遍了凡间的命簿记载,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痕迹。
她又隐隐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被剥离神魂。
司命垂下眸,看向灵宴手腕上的陵光镯。
朱雀归位的真实目的,她听天帝提起过,是为了修补天界结界。
也不知朱雀是否知道自已这次归位并非偶然,而是刻意为之。
“司命姑姑,我们先回去了!”
丹粟的声音把司命拉回现实,她这才发现自已原来已经出神了这么久。
掌管命运之人,最忌动情。
不论是什么情,哪怕只是简单的恻隐之情,都将遭受天谴。
司命存于天界数万年,见过无数次命簿更换悲欢离合,本该是最最无情之人,但她此时却突然想起那日她离开玄阴阁玄武所说的话。
他说。
“若有一日,朱雀归来,请帮忙照顾她,她比我们都要痛苦。”
为什么会痛苦呢?司命当时并不理解。
但她现在好像明白了。
朱雀归位那日,司命在谢府布下结界,奉天帝之命于一重天外以防意外发生。
神魂剥离之苦并不是谁都能够容忍,朱雀却并无怨言。
所以看着即将抬腿离开的灵宴,司命猛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灵宴一顿,回头问道:“怎么了?”
司命思绪混乱,但她听到自已的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这次归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本以为灵宴面上会露出疑惑的表情,但灵宴只是歪头思考了一瞬,便抬头道:“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对吗?”
司命怅然,她怎么能怀疑天灵的敏锐,又怎么能低估天灵的慈悲。
就算凡间的灵宴只是一缕被抽离的神魂,轮回万载早已漠然,但她依旧是与天地共存的四天灵之一,她的存在便是为了守护世间。
许是司命的神情太过悲伤,灵宴伸手拍拍她拉住自已的手,陵光镯因她的动作而叮当作响。
灵宴语气轻轻好似在安慰她:“我知道,众神众仙都有自已的使命,朱雀的使命自生来就是守护世间,从未改变。”
然后司命听到她小声但坚定的一句话。
她说。
“那么,我接受。”
灵宴说罢便笑着转身离开,那身漂亮的幻彩裙装如引星树上亘古不变的星辰轮转,永远温和永远耀眼。
司命默默地站着,心中怅然。
天灵本就应守护世间而生,不论遭遇什么,他们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司命突然知道了自已无法勘破神明命运的原因,因为无论是什么结局,哪怕是灰飞烟灭,他们也坚定不改。
只因,他们是天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