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不渝对生日的厌恶大概要追溯到他七岁的那年。

七岁的男孩,因为发育稍晚,个子只有一米出头,因此很容易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生日那天没有人在意身为主角的他,于是他躲到外面的花园里,独自一个人荡秋千。

结果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个熊孩子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早晨刚下过一场大雨,草坪还有些湿漉漉的,小颜不渝吃了一嘴的泥。

他想要回头找那个男孩算账,却被恶狠狠地又推了一把。

男孩穿着一件灰色夹克,朝他扯着鬼脸,“你要是敢告状我就把蛤蟆放到你的蛋糕里!”

颜不渝死死盯着他。

刘妈找到小颜不渝的时候,他的脸上脏兮兮的,白色西装也被泥土染成黑色,看着可怜极了。

她忍不住惊声呼喊,“少爷!”

接着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颜父。

听到自已儿子被人欺负的颜父并没有马上给儿子做主,而是很鄙夷地说,“丢不丢人?被人欺负了你就只会找家长告状吗?颜不渝,你已经七岁了。”

七岁是什么能好好处理这件事的年龄吗?

七岁的颜不渝不知道自已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挨骂。

他本来也没想乞求自已的父亲,因为谁都知道,那指望不上。

颜家的小少爷身份尊贵,没有大人敢对他怎么样。但小孩子不一样,他们知道,即使欺负了他,颜不渝的家长也不会找上门来。

大人世界的规则在小孩间不流通。

小颜不渝心里憋着一股气。

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伸手推了那个男孩一把,把他推到了那个切了一半的七层大蛋糕上。

男孩顿时哭了起来,场面一片混乱。

而颜父再次没有向着自已的儿子。

他给那个男孩的父亲道歉,并让他带走了颜不渝很喜欢的一套积木。

那段记忆已经全部褪色了。

唯有那个男孩神色得意地展示积木的画面,怎么样也甩不掉。

很烦人。

与其记得这种无聊的记忆,不如多记一些和莫风有关的高中时的画面。

其实这种无足轻重的记忆片段已经很少出现在颜不渝回忆里。

因为它们像沙子一样填满颜不渝的人生,任何一段都没有单独拿出来纪念的必要。

可是现在,这些讨厌的东西又像爬墙虎的根系一样不停瓦解着他已难有波动的心绪。

颜不渝揉了揉眉心,借着窗外的月光描摹莫风熟睡中的眉眼。

莫风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一般一整夜都不会醒一次,尤其是在经历过剧烈运动后。

他睡觉的模样很乖,侧躺的姿势,双手放在脸庞前,耳朵下的那颗红痣非常明显的显露出来。

颜不渝伸手在那儿摩挲了一会儿,直到上面的印痕红到滴血,熟睡中的青年忍不住发出一声猫似的呻吟,他才把手收回来。

还好,今天是个晴天。

十八岁的生日和那对夫妻死亡的那天一样惹人厌烦。

伴随着每一年生日时都无法甩掉的倾盆大雨。

生日宴会结束后,他被叫到书房训诫。

穿着墨色竹纹旗袍的女人靠在门框上,柔声劝慰里面发飙的男人,“你别发那么大的脾气,点到为止就好。”

女人长得很标致,头发高高盘起,身姿婀娜,显得很温婉。

她约莫有四十来岁,但因为保养得当,眼角的细纹几乎不可见。

“打死就打死!你知道他有多丢人吗?”

“悦悦还在睡午觉,你动静太大会吵醒她。”

书房的门被关了起来。

十八岁的少年跪在地上,表情毫无波动,仿佛正在接受训斥的是块木头。

颜父盯着他看了几眼。

他说话的声音很沉,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但很有威严,“挑战家长的权威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颜不渝,你连七岁小孩子都不如。”

少年平静的接受父亲对自已的评价,心如止水。

“出去,该怎么做你自已知道。”

跪久了的膝盖又痛又麻,少年行动僵硬的离开书房。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整个颜宅像一个巨大的牢笼,被雨水沾湿皮毛的鸟雀失去飞翔的能力。

或许是天气加重人心底的放肆和燥郁。

少年反应过来时,冰冷的刀尖已经贴在了手腕上。

刚刚睡醒来找哥哥的颜悦吓得一塌糊涂。

“哥!”

刀尖划破皮肤,鲜红色的血顺着手腕蜿蜒,越流越多。

少年耳边一阵轰鸣。

“少爷!少爷!”

耳边响起一阵惊慌失措的声响,接着是一连串手忙脚乱的动作。

少年不明白。

那点儿微小的伤口根本不值得那么大动干戈。

他的心情沉闷地不像话。

直到男人抬起手——

“啪!”

伴随男人震怒的声音,“颜不渝,你太叫我失望了!”

那个一向优雅的女人靠在门边担忧地哭,“要是让别人知道我们培养出一个神经病孩子,那就完了……”

“叮——”

世界彻底失去声音。

那一巴掌狠狠扇下来时,颜不渝感受到一种放松和解脱。

只要打了他,那他所犯的过错就都能被抵消,罪恶被释放,一切都能被原谅。

所以被打得越狠,他就能越没负担。

他像一块腐烂的朽木沉入海底。

每一个毛孔都被海水堵塞,发不出声音。

那种窒息感一向折磨人。

颜不渝如今回想起来,发现他在那个时候其实就已经烂透了。

不,或许更早。

从那对夫妻把他生下来开始,就已经在孳生罪孽。

周三下午,颜不渝再次踏足心理诊疗室。

医生对他的出现既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

从上次男人离开时他就知道,一旦这段靠臆想维持的脆弱感情出现问题,男人就会再度进入迷失状态。

颜不渝这回要诚实的多。

至少在医生看来,他的态度很积极。

男人垂下眼帘,回想自已的异常,“我有些控制不住,想让他待在我能控制的地方。”

医生写字的手一顿,“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颜不渝抿着唇,没有回答。

医生,“……”

好吧,这个问题白问了。

患者如果知道自已为什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那也不会过来咨询他了。

他让对方接着陈述。

颜不渝讲话的速度很缓慢。

一旦需要和自我意识做抵抗,进程总会慢一些。

“我会控制不住的想象……一些糟糕的事情发生……”

“比如他主动离开……比如有人突然出现伤害他……”

“我会希望他按照我的想法来完成事情,如果他不那么做……我会想——”

“想把他关起来。”

这种想法显然已经不在正常人的范畴了。

医生甚至在考虑要不要为了男人的另一半报警,但是考虑到男人的身份,他终究是多了份耐心,“那你又是怎么抵抗的呢?”

“大多数时候不需要抵抗。”

“他很乖,会听我的话。”

医生,“……”

那我还能说什么?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但是病人的陈述并不是完全可信的,医生还是很担心他口中的另一半知不知道男人的具体情况。

“你有把自已的情况告知你爱人吗?”

男人沉默了许久。

“我告诉了我爱他。”

“这就够了。”

“恕我直言,颜先生。”医生打断他,“你所说的爱是真实的爱吗?”

“我上回听你陈述过,你们是高中同学是吗?你是怎么喜欢上他的?还可以再详细跟我描述一下吗?”

“他在运动会上跑步……”

颜不渝的语调依旧缓慢,但和上次相比,他的陈述明显生动许多,也更流畅了。

听起来不像是编造的故事。

假如他在陈述细节的时候,瞳孔不会微微凝滞就好了。

上午十点零七分,颜不渝离开咨询室。

他这次咨询只花费了三十分钟,非常短暂。

一楼大厅。

顾向明正在和杜裴说话,“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拿药。”

杜裴的妈妈睡眠不好,上周来做了心理咨询,医生说她有些焦虑,给她开了些帮助睡眠的药,这回来这里,是为了帮他妈妈拿药。

“好。”

顾向明转身离去。

杜裴目光随意扫着,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颜不渝?

他怎么会在这儿?

杜裴神色一怔,下意识就想追上去,步子刚迈出去一下,就反应很快的收了回来。

不行,不能直接去见他。

就犹豫了这么一两秒的功夫,再抬头看,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