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娄家。

娄内干看着第三批回来的家丁,唉声叹气。

自从他从怀朔搬至洛阳,不能天天见到最疼爱的小儿子、小女儿,尤其是外孙高澄,简直度日如年。

更让人担心的是,三个月前开始,往来怀朔的信使就没有了。这几个月,他每月都派家丁前往怀朔,但都被围城部队挡住了。

六镇造反了,但是朝廷不管!

娄提看在眼里,也急在心上,几次上书元叉,但都是石沉大海,难道朝廷另有安排?

元叉家。

元叉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剥开的橘子,放在手里好久了,甚至他伸手去拿茶杯时候,还忘了手里有个橘子。太监刘腾的意外死亡,让他一下觉得高处不胜寒。自从几年前他囚禁胡太后之后,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不,他实际上是太上皇,连皇上私底下也喊他叔父。但是,这都离不开刘腾对宫内的掌控,有些事情,刘腾甚至处理得比他还好。现在,谁去接任刘腾?谁敢接任?

突然,屋外出来一声喊声:“儿子,快来看,尔朱荣送来几匹千里马,比马厩的马,神骏一百倍!”

按以前,他肯定出去看看了——当然,尔朱荣送来千里马,无非是想加官进爵,小事一桩。

其父元继,这几年一直替他收各地官员送来的贿赂,每半旬,元继就把谁谁谁送了什么东西,想求什么职位的清单送来。合理的,他大笔一挥,着吏部落实。如果价值过高,会适当升官,如果价值不够,一般如数奉还,做人要公道,这是元叉的做官信念。

最近好几个人,在他耳边说六镇反叛,他也楞了一下,但是,没有镇将函件回来,传言未必属实。而且于景不是刚刚回来吗,如果真的反叛,他会没有消息?

目前重中之重,还是找个可靠的太监,接替刘腾吧。

夜深了,天上银河逐渐显现,他找来星盘,走上家里最高的建筑——观星台,观星参详天下。突然,他发现荧惑扰北方,莫非六镇真的有事?这几个月焦头烂额,好久没上观星台了,星象有变,改天要派人去六镇看看了。

前几年,南边将士虏获一批声乐师,他选了几个,没想到其中一人居然是齐朝钦天监官员,他看元叉喜欢看星星,就教元叉看星盘,断大事。元叉应验几次之后,乐此不疲。他只有在面对星空的时候,才觉得自已真的放松。

你看星星的时候,就像有无数眼睛在看着你。

他偷偷地告诉妻子,以后在他墓地上,要绘上一幅星图,让天上的星星,陪伴他长眠。

洛阳,暗流涌动。

皇帝元诩,这年14岁,而他做了9年皇帝了。他比同龄人优秀太多了,可惜生在一个乱象万生的年代。

5岁即位即是傀儡,把持朝政的换了几波人,几个叔叔亲王轮番上台,包括其生母胡太后。而四年前的宫斗,胜利的一方的元叉和刘腾,失败的一方是胡太后。胡太后被软禁了。

四年了,元叉极为享受掌握权柄的感觉。

生杀予夺。

对,就是掌握了生杀予夺。

他一句话,可以让人生也可以让人死。一句话,可以让人升上天做朝廷大官,也可以让人一下子下地狱。

他看一样东西,稍微时间长一点,稍后就有人送给他。

那些作威作福的百官,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即使连小皇帝,见到他也尊称一声“叔父”。而他才刚过40,不惑之年,他宁愿一直这样糊涂下去。

其妻子,不断在旁边哭诉,姐姐在冷宫的惨状。人不能忘本,如果当时不是靠着妻子姐姐是胡太后这层关系,他怎么可能可以掌握天下权柄?

刘腾生前,就不断要求杀死胡太后以绝后患,他一再念旧情,放胡太后一条生路。他觉得,4年了,太后党已经清除七七八八了,是时候对胡太后放松一点,好收民心。

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妻子时候,妻子对着他连连磕头感谢大恩。

他从来没想过,权力,怎能不狠?

第二天,他就觐见皇上,劝皇上去见太后,“叙母子之情,为天下立德,杜儒生悠悠之口”。

元诩狂喜。等这天太久了,几年了都没见过母亲。但其不动声色,不敢动声色。从5岁登基,到10岁母亲胡太后突然被抓去幽禁,他就知道,他只是名义上一个皇帝,自已的权力、甚至小命,其实是掌握在别人手里。

这几年是元叉,再之前是母亲,再之前?记不得了。

他牢记着老师刘政说的,少说话保小命,机会到了再翻身。

元叉建议他去看母亲,是个机会,但是,还要忍,他请元叉安排,在适当时候派人带他去见母亲。说这话时候,他声音甚至有点颤抖,不得不喝水掩饰。

仅此而已。

数日之后,元叉领着他见了胡太后。这时候的胡太后,已不是4年前那个意气风发、贵气盛装的太后,而是一个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老太太。如果不是依稀是以前的模样,还有宫女的引领,元诩不敢认此人就是老妈,他快步向前,搂着太后痛哭,仿佛把这几年的委屈一下发泄出来。

是啊,一个十岁的孩子,突然身边没有至亲在身边,父亲早逝、母亲被幽禁,外公、舅舅见不到,叔叔一个比一个心狠,惶恐和惊慌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胡太后看着比自已还高的儿子,也忍不住落泪——她甚至想过,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儿子——不,应该叫至尊了。

在场人士闻者落泪听者伤心,连元叉也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元诩恳求元叉让他单独和胡太后待一会,元叉拂袖不许,在见完一面后,元诩与胡太后依依惜别。此后,元叉答应初一十五,元诩可与胡太后相会。

元叉也派出人员去六镇查看情况,此时离怀朔被围已经半年了。

侦骑带回来的消息是,除怀朔、武川已被围困外,其余四镇估计已经应破六韩拔陵反叛。

朝堂大骇,街市为之罢业。

娄内干老泪纵横,在怀朔的儿女,有救了。

怀朔。

杨钧桌上放着两支箭,箭上均绑上一根布条,布条上写着:洛阳来书情况已知。这箭是城外人射进来的,镇民捡到后交给杨钧。

洛阳来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怀朔的大街小巷,大家均兴高采烈地讨论这个事情,怀朔有救了!

东市卖酒的杨老板,搬出两缸水酒,请路过的人免费喝酒。卖卤肉的刘老板,也趁着大家高兴,送上免费的卤菜。

大户人家,也纷纷举行盛大晚宴,当夜,怀朔灯火通明,载歌载舞。

将军府内。

杨钧在大厅宴请镇内五个大族、主要将领,大家喜气洋洋,将半年内的低迷情绪扫之一空。窦乐好几没有这么开心,吃了一盆肉之后,又要一盆肉。他举起酒杯,频频向杨钧敬酒,顾盼之间意气风发。

侯景和高欢并排坐。

“侯景,校场这半年天天烟尘大起,你的玄甲骑兵,最近训练怎么样了?”

“兵强马壮,无坚不摧。半年来除了训练骑射之外,还研究了几种阵型战法,还有重甲步兵和重甲骑兵的配合。我们冲击阵型,从最开始的三角阵型,到目前有三角阵型、一字雁型、飞鸟锤三种攻击阵型。”侯景跟着低声说:“现在我们去冲杀卫可孤,十拿九稳。”

“啪”一声,高欢惊得酒杯掉落,碎了一地。

大厅一下静下来,看着高欢。

高欢站起来四面连连致意:“酒醉了酒醉了”,跟着招手取来一只酒杯。一群人会意,继续喝酒聊天。

他转头问:“现在中军基本都是长盾重甲龟型防守,密不透风,侯景你用什么方法?”

侯景微笑着说:“天机不可泄露!”

高欢把玩了一下酒杯,抬起头跟侯景说:“改天我去校场看看你们怎么训练,不,今晚兄弟们在哪里?”

“他们在校场。”

高欢听了,起身走到杨钧旁边耳语几句,随即走到侯景旁边说:“走,我们去慰劳慰劳兄弟们!”

出门时候,高欢让随从去娄家拿几只宰好的羊羔,还有拉几桶酒去校场。

校场,燃起一堆柴火,火焰冲天。

侯景的苍狼兵,还有其他镇兵,在校场内喝酒跳舞。

高欢、侯景骑马到了校场,侯景跳上检阅台,振臂高呼:“兄弟们,集合集合!”

“兄弟们,镇将委托高函使,给大家送酒送肉来啦!今晚,不醉不归!”台下轰然叫好,高欢挥手向台下致意。

娄家家兵把羊肉、酒抬进校场时候,所有人围过来。

随后,镇兵将士轮番向高欢、侯景敬酒,彻夜狂欢。

娄家。

高澄拿着一截羊排,跑几步啃一口,跑几步啃一口,娄昭君和一个下人追着他跑防止跌倒。高澄停下来问:“阿爷呢?他怎么不回来吃饭?今天是什么日子?好热闹,我要去街上玩!”娄昭君一把抓住他,抱了起来,说:“今天是菩萨生日,所以大家都庆贺啊!阿爷要打坏人,不和你吃饭了。”“城外还有坏人吗?”“有,他们很快就走了,姥爷大舅舅带人来赶走他们了。”

城外。

卫可孤大帐前。

卫可孤和一群将领、士兵,看着怀朔城内火光冲天、人声鼎沸。这场从下午开始的喧闹,让他们有点摸不着头脑:“怀朔发生什么事情了?”

日子,十月初八。难道是镇将的生日?

围城已经半年,大家已经习惯了彼此相安无事,现在没到交恶时候,表面上的和气是必须的。倒是沃野的粮食,已经吃了大半了,没有新的补给,也不能长期围困怀朔、武川了。

卫可孤招呼大家进入大帐。

负责巡防的游骑卫通报,并无人员靠近怀朔。

卫可孤通报,来自真王那边消息是,继续围守武川、怀朔,等洛阳救兵一来,将救兵击溃,武川、怀朔不战自溃。

众人一听,也都期待洛阳的救兵了。

斛律十三也看着城内的喧哗与烟火。这半年靠着军饷,他们族人勉强熬过了难关。但是现在秋风起了,草场马上又枯萎,牲畜数量一直没有恢复正常,草料也没有着落,这个冬天,也是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