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终是朱砂难消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要问魂归何处,魂自归故里。
“师父,那位施主还会来吗?”
“不知。”
绵绵细雨,屋檐之下,身穿僧袍的两位僧人似乎正等待何人。
远处的阶梯传来踩水声,那人脚步不急不躁,想来应是常客。
这便是他们要等的人了。
那人撑着雨伞朝他们走来,尽管在微寒的初春清晨,他依旧穿得很少。
寺庙的人很少,大多都会挑个良辰吉日来祈福,或是求平安喜乐,或是家财万贯,或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佛曰,人有八苦,而眼前之人皆不为此求。
“最近可安好?”
“一般。”那人身穿墨绿衬衫,一头乌黑的长发及腰。
“又是三年啊……幻真。”
被叫作幻真的高僧双手合十,他拨动手里的佛珠,看向那人手腕上已经磨损到发旧发黄的红绳。
“祁施主,该放下了。”
发丝被风吹散开,遮蔽了他的眼睛,像是没听见这句话。
祁肆依旧每月来此地上香,与幻真算得上是老相识。
“我大概是还在梦里。”他喃喃自语着。
三年前,祁肆从那棵树下醒来,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妻子早已去世多年,他患有严重的精神类疾病。
祁肆不相信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他收起雨伞,将手腕的红绳摘下,双手交给幻真。
“幻真,请你帮我换根红绳吧。”
幻真接过红绳,对他来说,这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绳子。
于祁肆而言,却是一生执念。
幻真永远记得,那天也是清明,祁肆千里迢迢赶来寺庙,在门口等了整整一晚,只为见他一面。
祁肆捧着那根红绳双膝跪地,双目充满红血丝,眼神执拗。
“求您,让我看她最后一眼。”
这根红绳幻真在几年前就给了祁肆,只因这人每年都会来为他的妻子祈福,他会主动与幻真聊起他的妻子。
幻真从他口中得知,他与他的妻子在校园相识相知,然后在一起了。
但他的妻子身体不大好,所以不常出来走动,幻真给他算了算,却总也算不出他的妻子到底是何病症。
所以,幻真问过他妻子的生辰八字,再特意送了他一根红绳。
之后,祁肆就没再来过。
直到再见祁肆那一刻,幻真才明白他为何算不出来,原是亡故之人。
幻真那时也无他法。
“当执念散去,即死而无憾,魂魄便会消散于天地间。”
“你那时能见到她,只因她执念过重,不愿就此消散。”
祁肆转过身,他的背影如此单薄。
“那我的执念呢?”
他每日上班都如同行尸走肉,那个叫作段念的女人,再也没出现在医院过。
段念,断念……
这也是他的臆想么?
祁肆曾找过那位小护士,只是她满脸都是惊悚与害怕的感觉。
“祁医生,您妻子死的那天,是我在医院门口将她抬上担架的啊。”
“我以为三年前您早已释怀了,没想到您还是……”
至此,他也没再找过小护士。
所有人都认为祁肆精神失常,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不是这样。
幻真见他困扰又痛苦的神情,轻声细语道:“总会知晓的……”
恰好,雨停了。
幻真从禅房替他换上一根新红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祁肆只当留个念想罢了。
他将及腰长发半束,面色过于苍白,平添了几分病态的美感。
“幻真,这些年来,多谢你了。”
幻真摇摇头,“我也只是这大千世界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既不甘如此,那便把握机会。”
祁肆没理解他的意思,只是笑笑。
“我走了,再见。”
幻真注视着他孤寂的背影,闭起双眼嘴里念着什么,继续等待。
“……再见。”
……
……
……
祁肆踩着阶梯往下走,途中遇见不少上山祈福的游客,他没有留意。
忽然,一位少女与他擦肩而过,那少女脚底打滑险些跌倒。
祁肆扶了她一把,这才站稳。
不是好心,而是他见过这位少女。
“谢谢你啊……”
“不用。”
虽然记不得她的名字,但她的长相还是稍微有点印象。
少女见他上下打量自己,往左右两边瞟了几眼,暗自松口气。
“请问,还有事吗?”
“你在躲人?”祁肆随口一问。
“呃……没有啊……”
少女撒谎的模样显而易见,祁肆忽然又想起了她。
“啊!我想起来了!”
“游乐场我见过你们。”
“我是那个池鱼,之前和你们一起玩鬼屋的。”
祁肆不在意这些,只觉得这个池鱼身上的气质很奇怪。
“怎么没看见你的女朋友啊?”
“她去世了。”祁肆说得轻描淡写。
池鱼话哽在嘴边,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不好意思啊,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池鱼被祁肆一直盯着发毛,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的眼神太过尖锐,仿佛要把她看透。
“我有事,我先走了……”
“等等。”
池鱼顿住脚步,却没有转身看他。
“过了二十年,你的样子倒没什么变化。”
“我早面目全非,你却还能一眼认出我是谁。”
“你的记性真好。”他语气凉薄。
池鱼看不出什么破绽,“那当然,我记性是不错。”
“是吗?”祁肆死死盯住她的背影。
忽然,池鱼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她弯腰抱住脑袋,难受得蹲下去。
祁肆见状况不妙,正想查看情况。
哪知她忽然又重新站起来,还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需要我叫救护车吗?”
“不用不用。”
池鱼偏头看起来没事,她朝祁肆挥挥手道别,快速溜走了。
祁肆反复回忆,无形之中有一道枷锁在禁锢住他们,看不透摸不着。
他猜,池鱼就是关键钥匙。
或许是他的臆想症又犯了。
祁肆的手指反复揉搓着他的发尾,或许他就是一个疯子罢了。
任何想法,他都不会放过。
回去后,他依旧每日正常工作,尽管医院总有个别小人检举他。
院长多次找祁肆谈过话,得到的永远都是一模一样的答案。
他各项检查都正常,包括不同地方的心理测试,也表明他是正常人。
所以,院长也奈何不了。
况且,他比别人都更优秀,按理来说医院确实没资格随意处置他。
医院虽然有些风言风语,但没过多久该散的也散了。
祁肆更是不放心上。
科室里的人都在唠嗑,祁肆没一点兴趣了解,直到听见池鱼的名字。
“啧啧啧,这女孩年纪轻轻地,怎么就癌症晚期了。”
“听主任说,没几天时间了……”
祁肆震惊于这个消息,他从同事那里要来了池鱼的病历资料。
资料看着没问题,但她怎么……
祁肆找机会去病房看望了池鱼,她的变化极其可怕,简直不能相信。
明明几个月前还很好,现在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女,毫无生机。
池鱼嘴唇发白,头上戴着毛帽,大概是做化疗的缘故,头发全部都剃光了,看起来她的心态似乎还好。
“你是医生?”
“是。”
池鱼看到他时很惊讶,就如同祁肆看到她时也没想到。
“你以前没检查过身体吗。”
“没有。”
癌症晚期,没有任何预兆。
池鱼捂嘴咳嗽几声,她抬眼见祁肆还在用那种眼神观察她。
“祁医生,我没得罪你吧……”
“为什么这么说?”祁肆反问。
池鱼有些无语,她也不好直说。
“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她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反正她一个快死的人,何必在意这些。
“不是错觉。”祁肆坦白道。
“我只是想从你身上,找个答案。”
“答案?”池鱼发出疑问。
“对,我想要的答案。”
祁肆而今束起高马尾,眼神却游离世界之外,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池鱼的头又开始犯痛,她这次抱头的时间很长,祁肆并没有上前帮忙。
过了一会儿,她的头就不痛了。
祁肆很好奇她这种突发反应。
“你好像并不悲伤。”
“毕竟,你快死了。”
祁肆故意说得这么难听,哪知池鱼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死亡。
“人固有一死。”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她说得这么深奥,眼神不见痛苦。
祁肆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不再继续试探,只留下一句话。
“死亡,也就意味着新生。”
池鱼目送走祁肆的人影,她颤巍巍地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或许吧……”
祁肆回到家打开门,屋里摆满了一盆盆的风信子,他心中发涩。
虽然是温暖的春天,但这些风信子开得不太好,看样子也活不久。
他的精心照料,终抵不过岁月漫长。
花败了又败,就算四季更迭,回不来的终是再也回不来了。
祁肆指尖触碰花瓣,怜惜地抚摸着,花瓣顺势凋落下去。
“你也,坚持不住了吗……”
他声音喑哑,艰难地开着口。
翌日,祁肆散着长发踏进医院,他直奔向池鱼的病房走去。
打开门,却发现她人不在。
按照平常的时间,她这个时间点应该在吃午饭,等了很久还没回来。
祁肆预感到不好的事情。
他在医院四处找了半天,依旧没看见池鱼的身影,像是一个预兆。
祁肆回想起,照顾池鱼的护士曾吐槽过她总想不开,总想……
最后,他找到了池鱼。
池鱼站在天台外围,张开双手,就像张开鸟儿的翅膀一样。
她毫不犹豫地往后倒下去,嘴角还挂着轻松地笑,解脱又释怀。
祁肆站在那里没动。
世界仿佛停止运行,他的意识逐渐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此世界已崩塌,重启失效,请宿主尽快脱离角色……”
冷漠的机械电子音响起,他忽然便明白过来,这只是一个虚构的世界。
原来那天,幻真是这个意思。
亦幻亦真,亦真亦假。
所以,我们都只是茫茫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
现已,尘埃落定。
……
……
……
虚无之空,混沌意识。
“若给你一次机会,你能否把握?”
“朱砂难消,欲望难除。”
“本世界已无法再启,便让你堕入轮回之眼,去寻找灵魂碎片……”
“多谢主上。”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