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眼见白鞭戳到,不及起身,只好将手中茶杯迎着鞭梢一挡。那白鞭甚是灵活,尚未触及茶杯,便急转回去,没了踪影,堂中却多了一名难以形容的女子。
这女子大约四十来岁,既胖又瘦,既高又矮,既长又短。所胖者,乃是腰身,纵然是鬼王方才所提的水桶也颇有不如;所瘦者,乃是下肢,那双腿简直比竹竿还要细;所高者,乃是颧骨,如同脸上堆了两个山丘;所矮者,乃是鼻梁,深陷得两眼可以相顾;所长者,乃是头发,几乎要垂到地上;所短者,乃是脖颈,那脑袋干脆就搁在肩膀之上。
江离直看得呆住了,鬼王悄声引见道:“这位便是三弟妹,长得倒是很有特色……”不待说完,女子已走上前,用鞭子敲了敲鬼王肩膀,说道:“滚蛋。”鬼王幽幽道:“我是你大伯子,没礼貌。”一边说着,一边仍是将座位让了出来。须臾,从南院提了一张椅子回来,却只坐在门口,离三弟妹远远的。
秋慕雨大剌剌地坐下,对薛止柔道:“小蛮儿已经到西余了,住在羊城的翠喜楼。一应随行,林师弟都已妥善安排,如今已赶回来,估计今晚不到,明天中午也必到。”
薛止柔一听,眉间登时忧愁尽散,喜道:“师傅若能赶来,那明天之事,就十拿九稳了。”
秋慕雨将嘴一撇,道:“哼哼,还是师傅亲,师伯跑前跑后,也没见你这般高兴。”
薛止柔眉眼含笑,朝秋慕雨怀中一扑,撒娇道:“哪有,师伯最疼止柔了……”
秋慕雨故作嗔怒地将薛止柔推开,道:“有外人在,也不怕羞。”
薛止柔脸上一红,规规矩矩地坐回在凳子上,道:“给师伯引见一下,这位乃是咱们塞北的江少侠……”
“咱们?几时才认识的,就成咱们了?”秋慕雨冷冷看向江离,打断道。
江离却无所谓。因为秋慕雨显然不是他师娘,岂止不是,简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因此,只是微微一笑,拱手作礼。
秋慕雨道:“你小子,来这里作甚?”
薛止柔生怕二人产生误会,忙道:“江少侠是来找他师娘的。”
秋慕雨道:“找师娘?谁是他师娘?难不成你是他师娘么?”
薛止柔又羞又窘,道:“师伯你怎么胡说……”
秋慕雨道:“这里就三个人,他来找师娘,我不是他师娘,鬼王这混蛋,八成也不是他师娘,你说谁是他师娘……”
江离心中有气,碍于薛止柔,隐忍不发。只听薛止柔轻轻道:“我猜江少侠的师娘,也是使长鞭的,既然秋师伯不是,那究竟是哪位高人,就不得而知了。”
秋慕雨愣了愣,道:“原来这里没有他师娘。”又盯着江离问道:“你师娘是使长鞭的?武艺很高么?”
江离淡淡道:“是使长鞭,武艺嘛,晚辈不好评价。至于别的,和秋前辈相比,恐有不如。”江离一边说,一边心道:“和你老人家比长得吓人,更是远远不如。”
秋慕雨却没听出这弦外之音,反而点点头,道:“你这小子倒有些见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任何武艺,都不能面面俱到。就说我老婆子,这白蟒鞭法,若论机巧策应,那是没得说的,可要论正面对攻,在本门之中,可差的远了。”
门口鬼王突然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有的人呐,不让人家叫老,自已却老婆子长,老婆子短的叫。”
“嗤”的一声,秋慕雨的长鞭已向门口甩到,鞭梢打在椅背上,只听“咔嚓”一声,椅子断成两截。鬼王早有准备,轻轻一弹,一溜烟躲了开去。
無錯書吧薛止柔不理会鬼王的打诨,说道:“师伯武艺精湛,那是不需要过谦的了,不过弟子近日回忆起本门前辈,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本门在江湖上行走的高手,全是女子?齐师伯和我师傅,都是本门的男流高手,怎的江湖上都没什么名气?”
江离一听,哑然失笑,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男流高手”。
秋慕雨道:“那是因为本门门规所限。凡愿意入折腰宫的男弟子,除非天资极高,否则不得修习本门上乘武功。凡修习本门上乘武功的男弟子,除非本门遭难,否则不得在江湖扬名立万。你师伯齐慕华,便是不得修习本门上乘武功,你师傅林慕晚,便是不得在江湖扬名立万。”
薛止柔依然疑惑不解,喃喃低语道:“这岂非不公平?”
秋慕雨笑道:“什么是公平?你只是本门俗家弟子,并不受折腰宫规矩限制。可是要知道在折腰宫里,成千上万的男子,没有一人敢逾制,有些想入本门而不得,甚至心甘情愿为奴为仆呢!嘿嘿,天下须眉,自吹自擂什么七尺男儿,可真正顶天立地的好汉,又有几个?从他们这些人嘴里传出的公平,难道便是公平么?”
薛止柔叹了口气,道:“这便难说得很了。就好比齐师伯和我师傅,如果他们本身是能修习上乘武功的,却因为人为的规矩,而不得修习,本身是能扬名立万的,却因为人为的规矩,而不能扬名立万,这似乎就不公平。”
秋慕雨道:“他们倘若觉得不公平,那么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这条路,而不是得了这条路的好处后,反过来叫屈。规矩是人定的,是人就有偏见,你既然选择了接受这个偏见,自然也应该承担这个偏见带来的后果。”
薛止柔点点头,明白此番话亦另有所指,便轻声问道:“齐师伯这次仍是不愿回头么?”
秋慕雨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却仍是斩钉截铁道:“无论如何,我不会给他第二个选择。他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的,既然选择了我,就一辈子也休想摆脱。”
薛止柔想了想,不再继续往下说。
秋慕雨饮了茶,见桌上放着七弦琴,道:“你身上的寒毒祛得如何了?”
江离闻言猛地一个激灵。薛止柔淡淡一笑,道:“多亏这七弦琴,今晚弹了《衰荣曲》,虽说还是老样子,但身上活络很多。师伯放心,只要不受冷,就伤不及心脉,至少还能撑得一两年,至于以后如何,那都强求不得。”
江离这才明白屋子里为何生着许多炭火了。他曾听江湖郎中说过,寒毒是一种极麻烦的毒,会在人的身体里到处潜藏,只要不能一举将其彻底拔除,它就会躲到人体药石不能及的地方安家,每当外感寒气,就四处出击。倘若寒毒极深,迁延日久,中毒者不仅会身体麻痹,更有性命之危。
秋慕雨叹道:“你这寒毒,如果连音圣都只能做到这一步,可见冥冥之中,注定是要经此一劫。”
薛止柔笑道:“那也没什么,谁又能不死呢?只要撑到蛮儿接了我这身重担,一切就都好了。”
江离心中不是滋味,暗暗想着:“可那时一切都好,却偏偏没有你了。”
秋慕雨不忍再提,便岔开话题道:“日前我见你在看什么书来着?”
薛止柔雀跃而起,从内房取了两本羊皮帛书,道:“一本是《梦入神机》,一本是《归藏集注》,都是此间主人所留。这本《梦入神机》,乃是残局棋谱,虽不罕见,可是比一般棋谱所录残局为多,且书中所著解局之法尤为精妙,定是大家手笔。这本《归藏集注》,是讲易的,我看注解中,对“象”和“理”的阐述并无特异之处,但对易数颇有见解,书中推演了五行八卦,其中矛盾不解之处,也都直言不讳地做了说明。”
秋慕雨摆摆手,笑道:“这我老婆子就完全不懂了。不过幸好你能看这些,不然待在这个小屋里,岂不烦闷。杨云逸这老东西,给咱们安排这个破地方,用心大大地坏了。”
薛止柔却道:“这里很好啊,柏翠雪寒,遗世独立。这小屋的前主人乃是叫巴恭,虽然在江湖上没听过这一号人物,但从这两本书来看,必定不凡。”
江离愕然道:“巴恭?”
薛止柔道:“江少侠识得此人?”
江离摇摇头,道:“只是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啊,我想起来了,是忠义祠的那幅壁画上,写着巴恭俞平的名字,好像是南楚人,他们画了个狐狸,说什么‘玄狐庇佑,遗泽南楚’。”
“啊?”薛止柔突然轻呼一声。
秋慕雨也神色大变,叫道:“素衣盟!”
江离不解,正想发问,见薛止柔正凝神细思,知道此事可能关系重大,便忍住了没问。
秋慕雨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我老婆子再走一趟。如果查明真是南楚余孽,那可绝不能轻饶。”说罢,站起身急往门外走去。
薛止柔道:“师伯且慢。咱们先解燃眉之急,南楚之仇,不在一时。”
秋慕雨想了想,又慢慢坐回来。
薛止柔略一停顿,继续道:“江少侠这个信息,很是重要,咱们事先并不知道。因此眼下的关键,是要寻找疏漏之处。秋师伯,江少侠,还请一同参详。”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书帛缓缓收起。
江离点点头。薛止柔便道:“事情的原委先教江少侠知晓。咱们此次来龙虎寨,明着是为讨债,实则是为塞北除去边患。龙虎寨地处西余和塞北之间,这些年无人制约,经常到塞北劫掠,为塞北长远计,需要拔除。”
江离静静地听着,示意继续。
“当然咱们这个目的,侯四爷和二当家都心知肚明。二当家之所以不动声色,对咱们客客气气,那不过是利用咱们和侯四爷的矛盾,打压侯四爷的虎字辈,明眼人一看即知,这也没什么可说。”
江离微微点头,以示认同。
“可是二当家如果已经知道虎字辈和素衣盟有关,却不声张,也不借机大做文章,直接剪除虎字辈,这就不符合情理了。”
秋慕雨道:“莫非他另有打算?想以此作为威胁,强迫虎字辈听命于他?
薛止柔摇摇头:“应该不是。素衣盟在江湖上恶名昭彰,杨二当家没必要留此后患。他和侯四爷矛盾日久,于公于私,都欲除之而后快,这一点是确定的。他之所以不用素衣盟这张底牌,只能说明这张牌还有更大的用处。”
“什么用处?”鬼王突然问道。他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却不敢进屋,躲在窗下偷听。
薛止柔道:“这正是咱们需要揣摩的地方。不妨换位思考一下,假如咱们现在是二当家,除掉侯四爷之后,下一步要干什么?”
众人沉默不语。
鬼王心直口快,道:“还有什么?吃喝拉撒睡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
“死性不改。”秋慕雨一脸嫌弃,手中鞭子又要去打,见鬼王躲在窗下,这才作罢。
江离却眼前一亮,道:“我知道了,作为山寨当家,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是一个稳定有序的塞北。”
薛止柔点点头,道:“江少侠目光如炬。”
秋慕雨冷哼一声,道:“那又怎么样?就凭他还想搅乱塞北不成?”
“单靠他,自然不行。”薛止柔淡淡一笑,“咱们之前推演过,龙虎寨不会轻易接受咱们的条件,肯定会找外援。侯四爷的外援,不外是追魂门的褚天雄,明天龙虎寨设宴,我料褚天雄必会现身。这褚天雄既是为侯四爷张目,势必对咱们不利,好在秋师伯十年之前便已会过褚天雄,因此这个外援,咱们是不惧的。”
秋慕雨点点头。
“杨二当家的后援,就难猜得多。他外号飘渺神龙,几年时间能在山寨中另起一个龙字辈,实在不可小觑。思来想去,最可能的,也是最让人头疼的外援,便是西余的羊家。”
“羊家?难道会和山寨勾结?”江离有点不太相信,世家子弟自重身份,往往是瞧不起山寨的,这在江湖上,是尽人皆知的事。
“我也只是猜测。江湖虽然有江湖的规矩,可世家也有世家的利益,这并不阻碍他们私下建立默契。”
江离不以为然,但也没辩驳。
薛止柔轻轻一笑,道:“江少侠赤子之心,不像止柔,满脑子的猜度,今日只怕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