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听了这番话,只觉汗涔涔下,羞愧无地。

十二年来,他无数次想,倘若再有幸聆听师长教诲,付出再大代价也在所不惜。他心中存着此念,固然因为对师门无比尊崇,却也还有一个侥幸的心思:那便是虽然自已犯戒无数,可是于本宗徂徕,是问心无愧的。不料今日见到传智师兄方才得知,在诸位尊长眼中,自已一直引以为荣的护寺之功,只不过是源于私心,只是糊涂海里的糟粕。顿时脑中茫茫一片,心如死灰。

“我究竟错在哪里?我该怎么办?”他脑中反反复复只是这两句,以至于传智后来所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见。

众人见传智劝诫鬼王之时,言辞恳切,眉眼之间,始终一片慈爱祥和,正如一个哥哥,正在对犯了错的弟弟谆谆教导,细想他口中所言,也无不意旨绵远,不禁对他大为好感,对徂徕寺也油然生敬。杨云逸心知徂徕寺大师既来亲自为证,鬼王的身份也不会再有人怀疑了。倘自已仍坚持已见,反倒显得小题大做,当下胡乱将手札翻看了一番,拱手道:“二位大师亲自前来,我龙虎寨自然也信得过。来人,为二位大师看座!”

传智也不谦让,带着道明相继落座。鬼王一声不响站起身,两眼盯着照壁下滚动的火苗,徐徐说道:

“后来这几年,我东西南北都作了案,虽然不过是些小偷小摸,但地藏鬼王的名气却因此响亮起来。大街小巷里的茶馆纷纷开设书场,他们口耳相传,把我描述成一个面目可憎,凶神恶煞的大盗。但这一切不过是以讹传讹,因为我不愿让人见到真面目,除非特别留意,否则他们绝不知道地藏鬼王,竟是我这样一副模样。”

鬼王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一丝讥诮。

“我那时想着,既然要做鬼,不管是恶鬼,还是孤魂野鬼,总要像个样子,便栖身在关外的乱葬岗。塞北灾荒连着瘟疫,那乱葬岗上新坟不断,我便经常去看一看,就这么的,陆续结识了几个说话投机的,一起在乱葬岗上拜了把子,凑成“五鬼搜魂”。说与诸位听也无妨,五鬼里我是老大,老二是个从坟堆里爬出来的活死人,因为带着骷髅面具,起名叫“骷髅鬼使”,老三是个书生打扮,在乱葬岗上给自已挖了个墓穴,起名叫“书生鬼才”,数日前验明正身,乃是折腰宫的齐慕华,秋大侠的丈夫……”

众人“啊”的一声,纷纷看向秋慕雨。秋慕雨只沉着脸,一语不发。

“老四和老五是最后才来的,两人结伴来到乱葬岗上,说是躲避仇家,不愿以真名见人,起了“夺命鬼差”和“勾魂鬼童”的名号。我五人白天躲在乱葬岗上,计划着怎么干一番大事。遇到有闲人闯入,就躲在墓穴里发出此起彼伏的鬼叫,吓得他们不敢靠近。因此这几年来,倒也清静。”

裴德佑“呸”了一声,怒道:“原来那乱葬岗上的鬼叫,是你们干的好事!我那小徒儿至今神志不清,这笔账也要算!”

鬼王苦笑一声,接着讲:“我五人做了分工,每次出去一两个,打着“五鬼搜魂”的名号,干些偷抢的勾当,换回好酒好肉。开始的几年,确实逍遥自在,我们甚至还乔装到闹市的书场,亲自听听他们怎么说,时不时地争辩上一两句,把这“五鬼搜魂”弄成一副硬招牌。只是好景不长,塞北开始搞肃清, 裴家武行联合了费不凡,发动武夫们在塞北到处行侠仗义,打击劫掠。我们好几次都险些露了行藏,这才决定不再单独行动,要找个机会,好好干上一票。”

“去年春上,从南边陆续来了几波商人,在塞北地面悄悄收购还魂草。这还魂草,是治疗刀伤和内伤的,并非什么贵重的药材,如今太平之世,更是不稀缺。但这几波商人的收购量却极大,而且钱货当面两讫,引得不少人上山采药卖货。我估摸着他们来塞北定然携带着不少银钱,便和老三探查其中一路商人的行踪。”

“颇费了些时日,终于探知了他们的一个落脚点,我和老三连夜赶过去。半夜时分,摸到了他们住处,偷偷听他们说话。原来这几个商人是从西余来的,打算收购一批药草,卖到南楚去,差价着实不菲。塞北接洽的人说话甚是斯文,我觉得有些熟悉,便从窗外往里瞧,这一瞧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人正是黄文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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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好奇,也顾不得多想,寻了个空闲,便去见他。他见到了我很吃惊,自然也很高兴,谈了一会儿,便说起收购药草的事。我不甚爱听这些,他却说等这批药草运出去,全家便要回南楚了,见我疑惑不解,便邀了我回家,见过妻儿,这才说道,这些年他们身在塞北,其实是为了寻一个人,可惜没什么音讯,如今南楚那边来信,要他们克日南归,便不得不走了。”

“我见他家院子里屯了许多药草,一行人正连夜搬运,形色甚是着急,便问需不需要帮忙。他支支吾吾,脸色尴尬,我见了心中大为不悦,知道他们忌讳甚多,于是匆忙见了那两个孩子,招呼老三一起走了。”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老三突然闻到空气中有焦气,我顾不上细问,连忙赶回黄家。刚走到半路,只见远处火光冲天,那黄家已是一片火海。”

“我急于救人,直往前冲,到黄家时,火已经吞了整个房屋,院子里成垛的药草也烧得乌烟瘴气。四下里去查看,只见黄家夫妇和三个仆人身被数创,斜躺在廊下,已经死了。我心中惊慌,冲入房屋去寻那两个孩子,但没有找见。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只得跳出院子,沿着门前的车辙往前追。”

“不知追了多久,四下里黑漆漆的,老三也没跟上来。到一处斜坡,隐隐听见有人说话,便打算走去查看,还没动身,突然背上一麻,摔在地上动不了了。初时以为是过于着急,真气走岔的缘故,运气疏导,才知原来竟悄无声息中被点了穴。徂徕武学,向来讲究凝神守一,穴运自如,紧要关头,我反而心虑安然,用功解穴,但这穴道甚是怪异,终是解不了。”

传智微微点头,道:“那是折腰宫的折梅指,凌空打穴,非同小可。你武学根基不稳,一招受制,自然无力反抗。后来怎么样?是慕华兄替你解的穴道,对也不对?”

鬼王点点头,接着道:“老三虽然帮我解了穴,自已却吓得魂飞魄散,回去后躲在乱葬岗,很久都不出来。”

秋慕雨冷哼一声,恨恨道:“狗东西便是这么没出息。”

鬼王接着道:“我穴道受制,动弹不得,耳朵却听得分明。混乱中,有几人从远处奔来,其中一个高声说道:‘王五马六兄弟,今天多亏了二位,姓黄的余孽才得以诛灭了,斩草除根,除恶务尽,这两箱黄金,从车上搜来的,刻着芈字印,好使,二位勿要推辞。’我听了这般话,心头火起,可是始终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那几人离开了,我听见两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声走来,在我一丈远近又坐了下来。”

“黑暗里摸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冷不丁听到一声闷哼,一人忍痛说道:“这小娘们剑法可真辣手,贴着肋骨一剑,还好她没动杀心,不然今天就悬了。”另一人嘿了一声,说:“五哥,咱俩这次真是死里逃生,我胳膊上这一剑,虽然轻一些,也是不好受。还好得了这两箱好东西,算是不虚了。”听他们说话,这两个显然就是王五马六,但他俩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始终没透露到底是谁,后来裹好了伤,趁着夜色匆匆走了。”

鬼王讲到这里,稍稍停顿,看了看传智,又望向众人。

院中诸人均未言语,遂时杰心中疑惑,直言道:“大师可记得那天是哪一日?”

“六月初三。”

遂时杰神色凝重,思索片刻,回头朝院中一名虎字辈道:“去请敬伯来。”

不多时,一名寨众领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长胡子老头走进来,安排了就座。遂时杰拱手道:

“敬伯可记得去年六月,寨中兄弟有没有来看过剑伤的?”

敬伯捋着胡须想了一会儿,从怀中取了流水簿子,眯着眼睛仔细端瞧,突然叫道:“有有有,六月初五,小六子来取了金疮药,分量还不小呢,秦七爷给报的账。”

秦七一愣,自照壁处探出头来。遂时杰眼神如电,在脸上一扫而过,冷冷道:“秦七,可有此事?”

秦七身子一颤,朝雷豹瞥去,见雷豹正埋头生火,恍若未闻,心中怯意顿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杨云逸走上前,淡淡道:“不用紧张,照实说。”

秦七猛地打了个激灵,站直了身子,大声道:“是有此事。马六受了伤,需要特制的金疮药,本来这事儿是要汇报的,但六哥说,都在江湖混,难免失手,让我帮着瞒下来。他给我一锭金子,我就帮他了。咱们龙虎寨的规矩,不乱打听,所以我没问金子从哪儿来。”

杨云逸轻哼了一声,转过头道:“时杰,你怎么看?”

遂时杰沉吟片刻,道:“二当家,只怕确有其事。王五马六去年曾在寨内养过一段伤,王五的伤在肋骨,马六的在胳膊,许多虎字辈兄弟也是知道的。连模也曾私下和我说过这事儿可疑,只是我那时正训练咱们龙虎寨的羽箭队,没去过问。”

杨云逸眼神闪动:“既然如此,侯四爷不在,虎字辈的事,你来代为处置罢。”

遂时杰面有难色,却并不推辞,转而向薛止柔道:“薛主事,在下尚有不明之处,还请赐教。”

薛止柔点点头,道:“遂统领请问。”

“王五马六数日前已折在秋大侠手里,不能再对质。这位传印大师所讲,虽然确乎能证实他二人曾到过现场,可大师当日被点了穴道,耳闻其声,目不见人,薛主事又如何能认定王五马六亲自参与了黄家灭门一案,而不是某种巧合?”

此语一出,江离心道,这遂时杰虽怀侥幸之心,却也是丝毫不含糊,不知薛姑娘会怎么应对。

只听哈哈一笑,秋慕雨站起身,戟指骂道:“我当龙虎寨是什么好汉,都是些敢做不敢认的狗胆色。既然如此,还论什么真假。来来来,江湖规矩,斗个真章。”说罢摆出长鞭来。

杨云逸脸色甚是难看,龙虎寨群豪虽满脸怒容,却无一人应声。

传智缓缓起身,合什言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秋大侠何必急着动武?”说着看向道明:“你先起个誓吧,然后把所知之事,尽数道来。”

道明恭敬起身,面南称颂数语,清声道:“弟子道明,今日为证,所见所言,有一不实者,永堕阿鼻。”略一停顿,继续道:“去年六月初三,弟子正在塞北,因寻找传印师兄踪迹,当夜曾到过黄家宅院,救下了黄家的一名佣仆。这名佣仆因伤势过重,昏死在庭院中,幸得火势未及,总算有救,目前栖身于徂徕本寺,因双腿皆断,不能前来。据他所言,当时来的人都蒙了面,功夫极为辣手,曾一一逼问,是否找到流落塞北的那个人。这名佣仆就是在被逼问中被削断了双腿,昏迷之际,看到两个手持鬼头刀和短剑的,没戴黑巾,好像是受了伤,恼恨之下,结果了其余人性命,这两人的长相……”道信边说边从僧袍中取出卷轴,道:“传化师伯工于细描,依这名佣仆所述,作了这两幅画,请诸位一观。”说着,将卷轴恭敬递在遂时杰手上。

遂时杰徐徐展开卷轴,目光甫及,心中登时一沉,那画中两人,面目狰狞,却正是王五马六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