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逸冷冷道:“两条人命,只说一句难办,怕是不能交代。”

鬼王也不反驳:“不错,确实无法交代。出家人有云:‘人无免死,来去明白’。如果不明不白便交代了,到了阴间,也是个孤魂野鬼,浑浑噩噩,不得超度……”

米伯良听到此处,眼光一闪,突地站起身,道:“莫非大师来自徂徕寺?”

鬼王面色微变,却不回答。米伯良鉴貌辨色,已知猜的不错,接着道:“刚才推杯就盏那招,是贵寺的绝技“落叶飞花”吧?”

鬼王心道这米伯良果然厉害。徂徕寺地属东垂,武学自成一脉,但近十年来,自从传音大师接任住持,常常闭门谢客,更约束门人不许在江湖行走。时日一久,徂徕寺已近乎一家寻常庙宇,祖传的武学更是绝迹江湖。这米伯良能猜出自已的师承,若非是对江湖各派的武术了然于胸,岂能做到?

米伯良见鬼王踟蹰不答,躬身又道:“贵寺传音大师,与米某曾有一面之缘,不知近来可好?”

鬼王猛地一激灵,见众人都朝他看过来,便拱手答道:“甚好甚好!传音住持每日勤修坐禅,身体刚健!”

米伯良微微颔首,不再询问。

杨云逸见状,和颜悦色道:“既是大师亲临,我龙虎寨实有失察之过,来啊,给大师设座!”

鬼王连忙摆手道:“出家人,不必拘礼,一条石凳足够了。”说着搬了个石凳坐下,向院中诸人点头致意。

江离看得好笑,悄声跟薛止柔道:“这鬼王倒是哪里都吃得开。”

薛止柔轻轻一笑:“是呢,你看他憨浑粗犷,实际上鬼精鬼精的。”

江离又道:“但不知姑娘是用了什么法子,能让鬼王如此服帖?”说着,伸手指了指地上的青铜火盆。

薛止柔没有回答,笑吟吟地侧过头来。江离目光一碰,只觉眼前娇靥如花,蓦地心中一荡,急忙将目光撇开,脸上却已火辣辣的。

薛止柔觉得有趣。她执掌薛家门户甚久,心思早已成熟,男子热辣的眼神,她见得多了,丝毫不觉得稀奇,可江离眼神之中,竟多半都是害羞,腼腆得全不像个成熟男子,反令她有种别样的心动,眼珠轻轻一转,决定逗逗他,便煞有介事道:“这个嘛,我有摄魂大法,鬼王虽然难缠,可是一朝被我摄了魂,便只能服服帖帖。江少侠,你离我这么近,怕不怕也被摄了魂去?”

江离听在耳中,呼吸顿时急促。强自镇定之下,将嘴角一撇,道:“我有什么怕的?难不成你要摄我魂么?”说着转过头来,四目相对。

二人近在咫尺,江离只觉耳边吹气如兰,鼻间一缕淡淡清香,脑子霎时酥酥麻麻,全然不听使唤了,眼中横竖都是薛止柔的影子,整个人如堕梦中。

其实自从昨夜见了薛姑娘,他便隐隐地开始想念,如今相距咫尺,乱花迷离之际,心中防御更是一触即溃。他并非没见过姑娘,鸡笼里村的妇人姑娘们,也颇有些精妆细妍的,只是他全没注意过。此刻坐在薛止柔身边,眼中心中,全都是她,只变得既不安,又欢喜,一个隐秘的渴望从心底升起来——“薛姑娘,快摄了我的魂吧……”

薛止柔见江离痴痴傻傻地盯着自已,心中泛起甜丝丝的得意,暗暗笑了他一番,附在耳边说道:“只可惜我这摄魂大法虽然厉害,也要你心里愿意,否则摄了魂也全然没用。”说完别过脸去,避开江离的目光。等了一会儿,只觉毫无动静,又回过头来,见江离仍是一动不动,神情呆滞,就像一块木头,只在鼻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觉得甚是好笑,想也不想,便拿了手绢帮他去擦。手刚伸到半途,猛然间警醒:啊呀,我在干什么?连忙收束心神。半晌,轻轻说道:“实话告诉你吧,鬼王被徂徕寺逐出后,一心想重归门庭,我答应了他,只要能洗清过往罪业,回徂徕寺的事,我亲自帮他周旋。”

江离如梦初醒,恍然道:“原来如此。”

薛止柔见他耳后红晕渐渐消散,心中怅然若失,转眼又道:“我也有个问题,还请江少侠不吝解惑。”

江离正襟危坐,道:“请问。”

薛止柔道:“昨夜你闯入小院,如何能在最后关头,喝破我所奏的《衰荣曲》?”

江离立时想起昨夜那缕琴韵,心中不解:“我喝破了你的曲子么?怎的我却不知道?”

薛止柔奇道:“你不记得了么?昨夜在小院,你闯进来时,我弹了一首琴曲。那琴曲乃是一位高人所授,分衰荣两部。弹奏之时,以衰至荣,可以治疗寒毒,以荣至衰,则是一门厉害的武功。你昨晚分明受了琴音的感惑,只是快要昏迷之际,却出乎意料喝破了韵律。我那时知你没有敌意,就没有声张,要不是鬼王多事,咱们今天便不会相识了。”

江离听薛止柔如此说,心道昨夜的琴韵果然有古怪,可是当时自已陷在曲中,究竟最后是如何喝破的,却完全没有印象,只好道:“我确实记不得了,只记得那琴声一开始听着很舒服,后来就变得很是压抑。”

薛止柔歪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好吧,姑且相信你。日后有机会倒要再试你一试。”

二人细语之际,鬼王正聊得投缘。杨云逸有意把话题引回,便道:“大师博学多闻,杨某佩服。不过刚才提到黄家灭门一案,不知有何后教?”

鬼王摆摆手道:“等我给大家讲一段故事,再说不迟。”

雷豹却有些烦躁,瞧见杨云逸沉吟不语,站起身道:“大师好兴致,只不过今日大家齐聚一堂,并不是来听故事的。”

鬼王呵呵一笑,道:“雷统领何必这么着急,讲个故事,耽误不了一时三刻,况且这故事与那黄家一案,也有些关系。”

杨云逸一听,示意雷豹退下,院中众人也都安静下来。鬼王起身讨了碗酒,这才讲道:

“十二年前,我奉师兄之命去西余拜会芈盟主,一来谢他致书问候,二来也是应邀前去帮忙。大家都知道,西余十六年前经历阳洮关一战损失惨重,芈盟主的长子芈一不幸战死。那时西余地面上,贼盗猖獗,西蛮余孽也不死心,弄得人心惶惶。我去了之后,正遇到各地开展肃清行动,便奉了号令,负责西余南部诸地的巡视。”

众人均点头,阳洮关之战,乃是江湖近二十年来最负盛名的一战,此战固然成全了芈盟主的一世英名,也令他遭遇中年丧子之痛,这一节,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那时嫉恶如仇,誓要杀光西蛮余孽,因此法度极严。遇上不听话的,拒不接受盘查的,往往便出手整治。有一日,巡至路边一家饭店,买了几个馒头,因为天热,便倚着桌子打盹。忽然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走上来,抓起馒头就跑,我迷迷糊糊地提了戒刀就去追。追不里许,便见那妇人慌里慌张的,朝着一间破屋躲进去。我二话不说,抢步上前,一脚踹开房门,那妇人惊恐至极,抽出一把锈刀便朝我扑来,我见她居然敢出手反抗,盛怒之下,想也没想,只一刀,便将她报销了,拾起地上馒头,打算回去。突然听到里屋传来一声婴儿哭,好奇之下,便走进去,只见两个一岁般大的孩子,正躺在一张小破床上哭闹。我登时汗毛直竖,原来被我砍死的,正是他们的娘。我心里慌乱不堪,知道自已铸成了大错。”

“我那时顾不得多想,这两个孩子没了娘,总不能就此饿死,便匆忙抱起他们,打算先找个地方安顿。胡乱走了数里,四下都是荒无人烟,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两个孩子真新鲜,让给我吧。”我猛地站住,转身查看,却没有人,等我回过身,只觉眼前一闪,怀中孩子竟然已被抢了去。我定睛细看,是个女婆子,手中提着孩子,正一溜烟儿往远处遁走,我哪里肯罢休,便施展轻功,紧紧追在后面。“

“大约追了一刻来钟,心中渐渐吃惊。诸位可知,我那时已学了本门轻功,在江湖上颇有名气。可是那女婆子只领先数丈,我却始终追不上。只见她边奔走边回头,冷不丁问道:“怀诚老和尚是你什么人?”说话之时,脚下仍丝毫不停。我既惊且怒,道:“那是我师叔祖。”她呵呵一笑,道:“老家伙不错,小家伙却差劲。”我更是发怒,足下用力,不让她轻易脱身。“

“这一追,从下午直追到了晚上,她终于又道:“为了这俩孩子,你至于这般拼命么?反正你也要杀了他们,留给我老婆子动手,岂不是一样?”我听了怒极,道:“谁说我要杀了他们?”她奇道:“你杀了他们娘亲,还留着他俩干什么?”我想起自已犯的错,更是揪心,道:“既已铸成大错,岂能一错再错。”她听了之后,脚下慢了一些,问道:“这么说,你不打算杀了他俩?”我道:“当然不杀。”她突然便停了下来。”

“我以为她要交还那两个孩子,心中宽慰,却不料她冷冷道:“你不杀,那你追我干什么?本来你若是想抢了自已去杀,我也就还你了,可是你既然不杀,那我们两不相干,再追的话,我就不客气了。”说完,拔步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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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炽怒,抽出戒刀,便冲上去。她咯咯笑道:“要动手么?不知好歹。”我可不管,径直朝她一刀砍过去,她丝毫不避,只将孩子往刀刃前一迎,我便砍不下去。但我岂能放弃,仍是拼了命地乱打一气,可是她功夫实在高出我太多,我连她的衣襟也碰不到。她又说道:“你这个废物,我老婆子懒得动手,你自杀吧。”我那时怒火攻心,道:“有本事就杀了我,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她却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不不,像你这样,十八年后,还是个废物。”

“我气不打一处来,问道:“怎的就是废物?”她冷笑道:“没本事,还学人逞强,不是废物是什么?”我停下来,辩解道:“大丈夫知其不可而为之,不逞强,这俩孩子救得了么?”她愣了愣,说道:“可你逞强了,也还是救不了。你们徂徕寺里不是常说“回头是岸”嘛,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见她说话间,不停地瞧着手中的孩子,眼神无比贪婪,便说道:“我们徂徕寺还说过“为善者,不可半途而废”呢,今日除非我死,绝不罢休。”她听了我如此说,一时没有应答。”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嘿嘿一笑,又道:“救人的法子有很多种。你打不过我,肯定救不了孩子,可只要你肯跪下来乞求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如何?”我当时深知根本打不过她,但只要有一丝希望,便不肯放弃,当即走到她面前,跪了下去,道:“求您老人家慈悲,放孩子两条生路。”她见我这般没骨头,顿时诧异至极,脸色很是难看,喃喃自语道:“没道理,没道理啊。”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又说道:“看不出来你倒真是条汉子,我老婆子服了,还你。”说罢,将孩子递了给我。”

“我当时直接懵了,心想,老子跟你拼命,你却骂我是废物,可老子跪下来求你,你却又说是条汉子,真是岂有此理。正要接过孩子,却见她突然面露喜色,又把孩子提了回去,说道:“哈哈,我明白了,是那怀诚老和尚教你的,老和尚常说“一念求诚,忍得屈辱,才为至诚。”显然你是受了他的教,才肯屈膝救人,嘿嘿,这可不是你的本意,所以孩子不能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