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亮,江离在火炉边醒来,见老人已端坐台上,双眼盯着水面,一动不动,心中奇怪,蹑手蹑脚走到老人身后,欲看个究竟。老人见他醒来,忙伸出手指在嘴上一竖,示意不要出声。原来水塘的开阔处,有一层极薄的冰,冰下面有一尾鱼正来来回回游动,看样子老人已随时准备出手。
江离看在眼里,心也不由得悬在鱼上。过了一会,老人却仍静静地坐着,那鱼也不紧不慢地游着,江离有些不解,按说鱼儿游得不快,最是容易捕捉,换做自已早已出手了,却不知老人为何迟迟不动。他知道老人只要出手,必是如电光石火一般,因此眼睛余光始终不离老人的手,生怕错过出手的一瞬。
左等右等,老人却没有任何要出手的征兆。眼见天色渐渐发亮,一缕阳光斜射在冰面上,整个水塘仿佛洒了一层金光,那鱼儿得了阳光变得活跃起来,在水下来回穿梭。江离心中暗暗着急,难道他一大早到这儿是赏鱼而不是捉鱼?凝神细看老人的手,手中细索正随着鱼儿的游动微微抖动着,这分明是捕猎的姿态。
突然,鱼儿似乎察觉了什么,向着正前方快速游去,老人脸色陡然变得兴奋,手上轻轻一动,细索如长蛇般飞出,直扑向水塘。只听”嗤嗤“轻响,细索已冲开薄冰,朝那尾鱼卷过去。江离见老人出手,便悉心观瞧,刚瞧见细索破冰入水,心中却大感诧异。原来这细索速度虽快,入水的方位,却跟自已心中所想差了几寸,那鱼本已难逃被卷上岸,却意外得了个喘息之机,将尾巴一甩,向水底游去了。
老人收了索,长长叹了口气,满是失望。江离本以为老人此举有什么深意,见他懊丧的样子,才明白过来,原来江湖上威名赫赫的披麻客,竟然不会捉鱼!当即忍不住笑出声,老人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笑个屁,抓不到鱼,你也没口福。”
江离吐了吐舌头,快步走上前,道:“晚辈也来捉它一捉。”拾起地上的细索,抖了几下,只觉入手甚是沉重,只怕难以催动,只好放下。老人道:“你娃娃功力不够,这离魂引打造之时,内用纯钢,外覆细麻,环环相扣,看起来精巧,实际却是个重兵器。”
無錯書吧江离只好作罢,道:“那只好前辈代为出手了。一会儿水中鱼再游过来,晚辈以雪团在冰上击一个白印儿,前辈便运索从白印处抓鱼。”
老人将信将疑,见江离已在四处查看,道:“这水塘的鱼味道不赖,可惜一个月才能抓得一两条。你娃娃要真有抓鱼的本事,老夫倒要请教一二了。”
江离捏了几个雪团,向几簇芦苇处砸去,然后回到钓鱼台上,手里握着一颗小雪球,道:“鱼马上就来了。”
没多久,只见水下鳞光微闪,一条鱼朝这边游来。老人竟有一丝紧张,盯着江离手中的雪球。江离笑道:“前辈瞧好了。”说罢,轻轻一抛,手中雪球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在不远处的冰面上。老人毫不犹疑,细索跟着点到,不偏不倚,从白点处直插入水中。
江离拍手道:“妥了。”老人手上略一用力,细索从水中跃回,只见一条身白鳍黄的大鱼已被卷到岸上,老人连忙捉在手中,脸上喜不自胜,叫道:“你娃娃果然有些门道,哈哈哈哈,今儿个总算有口福啦。”
江离拾起地上的匕首递给老人,道:“前辈杀鱼,我去生火。”老人夹手取过匕首,乐呵呵地忙着,江离四处寻了些枯枝,见炉中灰烬尚有火星,便折了一束芦花,将火引燃了。没多久,炉火中烧,铁盘已是滚烫。两人将鱼切成细条,放在铁盘上烤炙。
老人心中畅快,道:“你娃娃快说说,为什么你抓鱼这般简单?”
江离咧嘴笑道:“晚辈只是在冰上做了个记号,这鱼,还是前辈抓的。”
老人脸一沉,道:“卖什么关子?你不肯说?”
江离仍是微笑道:“前辈相问,哪有不说之理。其实道理简单得很,捉鸟捕鱼,关键在于时机。就拿这冬天水里的鱼来说,它们一天之中,除了找食吃,其他时间都不怎么游动的。而找食的时间,以早上寅时至辰时为多。这个时候,只要算准它游动的方向,出手够快,大多数时候都抓得到。”
“那老夫自已去抓,怎的就抓不到?”
江离吁了口气,道:“前辈又不是猎户,经验自然是不足的了。水中捉鱼,出手点要在鱼下方几尺远。”
“这是为何?”
“我也不知道,老猎户们说的,但晚辈试过,屡试不爽。”
老人想了一会儿,不解其意,但鼻子已闻到香味,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江离见老人猴急的样子,暗暗好笑,道:“酒呢?晚辈替您老人家去取?”
老人摆摆手道:“没啦,你以为那酒是天上掉下来的?昨晚已经被你都喝光啦。”
江离见老人竟说酒是自已喝完的,好不赖皮,便依着老人的腔调道:“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是哪里来的?难不成前辈自已酿的?”
老人笑道:“开始的那些年,酒瘾难耐,倒是采野果子酿了些。但味道差,又酸又涩,煮了之后酒味又很淡。这几年不用了,龙虎寨每个月都会送来一批,嘿嘿,倒让老夫过足了酒瘾。”
江离觉得奇怪,问道:“龙虎寨为什么要来送酒?”
老人眯起眼睛道:“没有为什么,他们瞎眯眯地送,老夫偷摸摸地取。对了,不止是酒,有时候也有一些点心和野味。算起来,这个月送酒的日子又快到了,老夫一会儿带你去开开眼。”
两人分吃了烤鱼,老人兴致甚好,道:“走吧。”甩起钢索,当先朝山下去,江离小心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断崖前。这断崖和山腰处并不相同,只有一块巨石往前伸出一丈来长,对面也是山体,陡直而上,离着有四五丈远。老人直走到巨石尽头,才道:“就是这里了。”
江离踏着积雪走上前,但觉山风微拂,四下静寂,身下是万丈深谷,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尸骨无存,但他本就喜欢探险,见此险境,心下甚喜。老人见他敢走过来,也欣赏他的胆量,道:“你娃娃不错。”说着伸手向前一指:“对面往前,就是龙虎寨的后院了。”
江离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对面山石嶙峋,有几处怪石横亘在崖边,势如悬磬,怪石之上再远处有一圈高耸的石墙,从山崖处直砌起来,有如一道屏障,不禁赞道:“好一处绝壁。”老人接口道:“天工难测,人力巧夺之。这里原本名叫“凌虚渡”,是有一座桥的。可是后来给当地的猎户毁了,现在只剩下这两条铁链。”说着示意江离来看。江离探出头往下,果然见巨石之下,有两道白白的直线延伸到对岸,那铁链上的雪都还没有融化。
江离看着两条孤零零的铁链,悄声问道:“前辈说龙虎寨差人送酒,难道他们可以通过铁链把酒肉送过来?”老人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道:“你当老夫是谁?他们的龙头老大?人家肯把酒肉送到对岸,就很够意思了,咱们当然要自已去取。”江离脸上一红,便噤声不语,老人又问道:“你娃娃过得去吗?”
江离犹豫不答。老人微微一笑,突然双手一撑,从巨石上跳了下去。这一下江离直吓得面无血色,忙扑到巨石边缘往下看,却见凌空的铁链之上,倒立着一人,双腿蜷曲,以手抓住铁链,正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那铁链受了力,微微晃动,但铁链上的人却丝毫不停,仍是一步步向前,倒立的身子随着铁链在空中摇摆,但就如长在铁链上一般,毫不歪斜。
江离只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既紧张又兴奋。过得片刻,老人已挪动到铁链中间,突然一个翻身,稳稳地坐在铁链之上,朝江离招了招手。江离站直了身子,正要称赞一番,一条细索已破风而至,缠在腰间。接着索上发力,江离只觉足下一轻,身子已被卷在空中。那细索之上劲力强横,抡圆了直向对岸掷去。江离百忙之中只好展开双臂,跟着细索发力,只瞬息之间,足下竟已踏上对岸的怪石。
他忙回身朝铁索上观瞧,见老人已收了细索,又挺身一跃,重新倒立在铁链上,两只手如鹰爪一般,紧紧抓住铁链,在半空中不住摇摆。接着双手一前一后,又慢慢地向前挪动,不大一会儿,已来到近前。老人跃上石头,见他兀自发愣,催促道:“快上去,看看咱们的酒肉到了没?”
江离回过神来,跟着老人跃上石墙,跳入院中。只见庭院甚是宽绰,东北角上有几间房子,但没有安门窗。门前的雪地上一层厚厚的积雪,也没有脚印,显然并无人在。挨着房子正北上有一处平整的石头,高耸而起,甚有气势,下面有一个大香炉,炉内也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那香炉旁,并排摆了三只大碗,远远地却瞧不见碗中有何物。老人叹了口气,道:“来的不巧,大雪封山,这龙虎寨也不上香了。今儿个只怕是要空手而归。”
江离见香炉上有几个大字,仔细瞧去,见上面写着:“遥敬黄黄上苍,迩尊玄狐真君。祈飨。”其时民间尊动物为仙之风已久,有所谓“五大仙”的说法,分别指:狐仙——狐狸、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和灰仙——老鼠,其中以狐仙为最广泛,传说中狐狸通过修炼、吸收日月精华,能够化身人形,驱邪避恶,护佑黎民。江离已经见过不少狐狸大仙的神祇,并不觉得奇怪,但联想起老人的话,心中一动,霎时间便明白了老人所谓送酒送肉的真意,揶揄道:“却没想到这狐狸大仙竟是前辈呢!”
老人哈哈大笑,道:“心无挂碍,不尊神怪。老夫怕它何来?你娃娃怎的竟有这些忌讳?”
江离将胸脯一挺,挤眉弄眼道:“前辈是狐狸大仙,晚辈便只好当个狐狸小仙了。”
老人心中甚乐,满眼喜欢道:“人说“三月不食色,丑女也好看”,老夫在这山上隐居,常常不愿见人烟。没想到你这个小小猎户,行止之间,倒还入眼。”
江离撇撇嘴,挤挤眼,以示不屑反驳。过了半晌,道:“咱们去那几间屋子瞧瞧吧,兴许能有啥用得上的。”
老人道:“早去过啦,都是些兵器,以及坛坛罐罐,没什么好东西。”一边说,一边仍是甩开细索,荡了过去,然后用细索接过江离,地上没留下半个脚印。
屋内灰尘仆仆,却也宽敞明亮,江离打眼扫过,其中一间屋子堆着许多空坛子,另外一间堆着一些刀枪剑戟,只是都锈迹斑斑。江离走到一个残破的兵器架前,见架子上横放了一杆长枪,伸手取过,用手擦了擦,仔细端详。
老人见他取了长枪,便问道:“你平时是用枪的?”
江离摇摇头,道:“见别人使过,偷学了几招。”
老人正色道:“偷功可是大忌。你娃娃可别走歪路。”
江离只好把在飞岬关薛蛮儿大战搜魂五鬼的事说了,老人心中一宽,道:“这不算偷,顶多是借鉴招式。嗯,那薛蛮儿竟然是薛曼成的后人,倒是难得。你只不过在旁观战,能学得几式?”
江离笑道:“晚辈这就比划比划。”说完横枪而立,将当日薛蛮儿所使招式尽数施展出来。只见屋内尘土飞扬,长枪在江离手中如一条游龙,只消片刻,一套枪法已试演完毕。江离神色间不禁得意,耍了个枪花,才将长枪放下,向老人说道:“怎么样?”
老人冷哼一声,道:“不怎么样。薛曼成要是凭你这路枪法,别说横行中原,就是出了家门,没准儿就给人打死了。”
江离没料到自已这番演练竟遭来一顿奚落,脸上有些挂不住。老人叹了口气,又道:“年轻人最忌有骄矜之色,你要记住了。那薛家枪虽然只有二十三式,可是枪法的要旨,乃是端凝简拔,出手时干干净净,不会多一分弯弯绕。你刚才施展的,虽看起来点面俱到,却只是花架子,薛家枪的劲力手法,半点儿也没领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