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域,说着是南域以南,其实通贯南北东西,三面皆海。

对于海域,用好事者流传的一首打油诗来形容却是再好不过。

“陆有山峰万千丈,海有深渊一碗汤,休谈大地无边界,不胜汪洋一角江。”

这自然是一些自嘲的话,用其自省,无非是如那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般告诫世人:胜不过海之深邃,敌不过海之辽阔。

世间修士多有海外经历,然往返皆有纵云之法,御空之能。

也有善行记者草草留书,不过因其翻云滚浪,遗留在平常人手中的海图那也是大刀阔斧一般,稍有详细一些的也仅仅是近海海图,于寻常人间对外海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周启仁喜游历,长做航海远行,然行走日丰,越发对外海波浪有着一分深沉的惦记。

这种惦记只言片语描述不清,好比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情愿舍掉性命也要攀登珠峰一般。

可这类人是事实存在的,毫无疑问,周启仁便是这类。

自从赤鲑事件发生后,周启仁便被周谷世强行禁足,不允许他再出海。

毕竟周家两个子女,女儿已经脱离了尘世苦海步入修行大道,所行所为已经不是周谷世这个平常父亲可以左右的,但周启仁他还是要严加管教,毕竟算是周家独苗。

可那周启仁丝毫不体会父亲的用心,自觉不让他外出航海那比让他死还要严重,在被禁足的时间里寻死觅活。

更是放言“宁身死波涛,不安稳榻下。”周谷世实在拗不过只能随他去了。

为了此次远航,周启仁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十足的排场。

不光将之前的大船重新修整加固,还准备了足够一行人两年有余的吃穿之物。

远洋而过自然险要非常,那是狂风卷浪时时有,倒海翻江日日新。也有时骤雨倾盆烟波上,狂风一日三两趟。

亏是临行前,周谷世实在放心不下,走了趟青山观,找紫叶求来三十符篆。

有攻字十张,守字十张,稳字十张。

每到风急浪高船体不稳拿个稳字符篆拍在船上便可任由浪拍风打也能安稳。

虽说吓人,然,每次的风暴并没有让船上众人感到怯意,反而是兴奋非常。

也许是大家都知道,他们一行的故事迟早会流传在说书先生的话本之中。

起始三个多月,终于突破了之前的航海极限,到达了一片普通人从未到达过的海域。

找了一孤岛休息了三日便继续向南而行,不过再次前行的所见却是一次又一次突破着船上一众的心理防线。

虽也是风急浪高,但非同之前,那疾风中总有血腥,浪花间也常伴鲜红。

初期还未在意,只道是外海与内海必有不同,可航行第五日夜间,血腥气更浓,待到启明星起,放眼远瞧,一片末日景象吓的众人双腿发软,两眼发昏。

依着周启仁后来的著作《外海云集》中记载的当时场景这般描述:

一眼望却尽寒骨,千万水族俱翻身。海面百里血不散,空中千层腥不断。

各样的水族尸体是一层叠一层,染红的海水是一片连一片。

吓得众人惧叹,不知九幽地狱府,可曾惨烈赛眼前。

急转帆头离开,又行进了数十日,就当一众认为之前的末日情景应该是偶然遇到之时,却又见一处无二的惨况,而且相比之前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次绕开而行,可即便一众怎么个诚心比绕,时而十多日,时而三两日总会一道那般场景,不过是规模有大小而已。

一番行进,没有被狂风卷走,没有被巨浪吓退,却是有多人被这般惨象惊出一身病来。

船上飘摇,患病的船夫哪能安心静养,无法,周启仁决意,寻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平静的小岛扎营,便于患病的伙伴疗养。

一众在岛上待过半月,经了随船的大夫医治,那些个患了病的伙伴也康复的七七八八。

这一日天空晴空万里,海面也相对平静很多,周启仁正趁着天明修改新的海图,撰写着自己的游记,顺道用了些丹青绘制了几页之前的惨状,并配书文于上。

正在落款时,却有一船夫急匆匆跑来说道:“少爷,你快随我去看看,他们在沙滩处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说罢拉着周启仁往外走。

周启仁不明就里,好奇的问道:“何叔,发生了什么这般着急?”

“你跟我来看看就明白了。”

周启仁笑着摇了摇头,跟着那船夫来到沙滩位置,其余的十几位船夫此刻都聚集在林间礁石之上,手指着前方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

顺着众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沙滩上躺着一道青衣身影。

周启仁不可置信的惊叹道:“好像是个人!”

“不错,看装扮应该还是个女人。”

“那还愣着干嘛,赶紧救人啊。”

周启仁说完,却看见一众船夫神色凝重。

“有什么问题吗?”

还是刚才那位被称之为何叔的船夫回道:“少爷,我们已经远离近海,在这外海之地遇到的活物除了水中的鱼和天上的鸟以外,其他的定然是非妖即怪,大伙刚才也在争论,一方主张救上来再说,另一方却认为救上来恐生事端,僵持不下这才请少爷前来决断。”

“还决断什么,管她是人是妖先救上来再说,即便她是妖怪我手里还有紫叶真人送的驱妖灵符,无需多虑。”

周启仁决定救人,其他人自然没话可说,一阵忙活后将那人抬回营帐。

理了理湿漏的头发看清了样貌,一众船夫半惊半忧议论道:“一定是妖怪,我们人族女子哪能长这么好看。”

人倒是还活着,不过此刻眉头紧锁,脸色煞白,嘴角处还有血迹残留。

若周启善或是伍子墨在场便能一眼认出,这不正是那凤鸣少主林雪绒。

虽说心中顾忌,还是唤来了大夫,煎服了汤药给林雪绒灌下。

也不知那汤药是否管用,只当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天可怜见,第三日下午时分,林雪绒终于缓缓睁眼。

发觉一男子坐在一旁持文思考,有气无力的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周启仁正在研究下一步行程,突然的声音倒是让他一惊。

转头看到女子醒来却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悄悄自腰间拿出一张符篆握在手心。

定了定神说道:“这里是南海外域,我们的船航行至此发现姑娘落水便将姑娘救了上来。”

林雪绒环视了一下四周后看向周启仁谢了一声。

“多谢搭救。”

“不用客气,救你上来后你便一直昏睡,我们不懂姑娘症状只能用了些滋补轻症的法子,幸是姑娘福大命大否极泰来,对了,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准备一些吃的。”

林雪绒轻轻的摇了摇头。

“无需劳烦,我休息一会便好。”说罢爬将起身盘膝而坐。

“那姑娘先休息,我们就在外边,有什么需要随时呼唤便可。”

当天晚霞时分林雪绒便已经能够下床行走,连日的奔波加上重伤昏睡也是有些腹中饥饿,起身扶着周边之物走出营帐。

周启仁此时正与何叔商议接下来的航向,见林雪绒出门便停了言谈,前来问道:“姑娘身子还虚,干嘛不多休息一会?”

“有吃的吗?”

“有,有,这就为姑娘去准备。”

周启仁说罢,向一旁的何叔点了点头,何叔得意后去了后方的帐子。

安排完何叔,伸手感受了一下海面风向。

“外边风大,姑娘有伤在身不易吹风,不如进帐里稍等片刻。”

“无妨,吹吹风挺好的。”

周启仁尴尬一笑,他自知不是一个能言善道之人,平日里与一众船夫那是有共同的爱好倒是交流欢畅,但遇到冰山一般的林雪绒竟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时无话,直到何叔端着餐盒走来摆好。

“这里不比内陆,没什么山珍,海货倒是不少,想到姑娘刚刚恢复不宜食用一些过于油腻之物,简单几碗海鲜粥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何...嗯...何叔客气了,这已经很好了,多谢何叔。”

“姑娘要谢就谢我家少爷吧,说实话,那日看到姑娘大家伙都还犹豫要不要救你,毕竟这外海发生这般事情太过离奇,还是少爷力排众议坚持将你救了上来。”

林雪绒明白何叔所讲,对周启仁点了点头,拜了拜手。

“恩公冒险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敢问恩公名号,居于何处,来日定将重谢。”

“姑娘不用这般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我叫周启仁,家住南域黎海城,重谢就不必了。”

听到黎海城这个地方,林雪绒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周启善的身影。

“黎海城,周启仁?敢问恩公是否认识周启善。”

忽然提及的名字倒是让周启仁一喜。

“姑娘认识我家姐姐。”

林雪绒莞然一笑。

“这世间缘份竟如此神奇,前些日子周妹妹还在我府中做客,虽然和周妹妹交往不多,但也算是相识,不成想今日被周家弟弟所救。”

“哎呀,还是少爷睿智,顺手救人竟然救到了小姐的朋友,嗨,我们这两天还提心吊胆处处提防,就怕姑娘是什么能化成人形的大妖怪,醒来后翻脸不认人呢。”

何叔几日的担忧总算有了着落,却是周启仁对他的话略有嫌弃,人家姑娘在场,说着什么大妖怪云云甚是不妥,不由拦着。

“何叔!”

何叔好像也意识到了,干咳了两声。

“说错话了,姑娘莫怪,既然是小姐的朋友那肯定是仙子了,怎么会是大妖怪呢!”

话刚出口又意识不对,举手对着嘴巴拍了两下。

“我这臭嘴。”

“何叔不必如此,我并非什么仙子,但恩义情仇还分的清,不怪大家提防,我确实出现的太过突兀。”

等林雪绒喝完海鲜粥,周启仁好奇问道:“我有件事很好奇,这茫茫外海凶险异常,姑娘何故只身一人前来,又因何会受伤漂浮在这海面之上?”

“我来外海找个人,途中遇到一些海妖不慎被伏击受伤逃遁至此,不成想......”

回想着前时经历,林雪绒不免后怕夹杂着怒火。

见林雪绒话到一半却迟迟没有了后续,周启仁也只道是有难言,便不再追问。

“不管怎样,姑娘现今已经安全,这边是好事了”

林雪绒轻轻点头以表认同,环视一番四周,此时已然是晚饭时辰,一众船夫也都围着坡下的炉火埋锅造饭。

粗略感知一番,竟惊奇的发现,这一行二十余人,竟没有一人有修为在身,不免好奇。

“看你们一众都是凡俗,这外海不说妖兽,单说随时随地出现的疾风巨浪也不是你们能够抵挡的,你虽有腰间那几张灵符,用它对付寻常小妖倒也能有些效果,但遇到修为过百年的怕是起不到什么作用,你们又是因何冒如此风险竟然敢以凡人之躯深入外海?”

周启仁摸了摸腰间,有些尴尬的说道:“姑娘发现了?”

“自上午我转醒时,你悄悄拿出来攥在手心时我就发现了。”

周启仁笑了笑,想着林雪绒刚才的问题,这种问题自他决定远洋开始便有许多人问询。

刚开始他还可以耐心解释,但问的人多了也有些懒得解释。

他心中清楚,习惯了安稳的人们很难理解他们的追求。

久而久之便有了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解释再多也没有意义这般的心态想法。

不过面对林雪绒倒是细心的解释道:“姑娘刚才所问其实一开始我也懵懵懂懂,只觉得海域于我有莫大的吸引力,我不明白这种吸引是因何产生,但总觉得自己属于大海,其实以前我们只在近海游荡,但之前一次生死危机后不仅没有让我感觉航海的危险反而越发让我对这片大海的神奇产生了莫大的渴望。”

周启仁简单的将当时自己一众在葫芦群岛遭遇赤鲑的事情讲了一遍,听在林雪绒耳中却是那般怪异。

当日她自北海追踪赤鲑到了南海,无意间出手救下来的一船人今日竟是奇迹般的救了自己。

若当时没有出手或者赶不及救下众人,那今日自己怕是也会应劫在这茫茫外海。

只叹因果奇妙。

“我们此行之前,所有典籍都将外海视若普通人的禁地,世间是有很多修行大神通的人,他们可以遨游四海八荒不惧风暴,但我们人族何止万万之众,能够有那个机缘和天赋步入修行大道的万不存一,我们这等普通人是否只配安居一隅?遇到难事只配求神拜佛?不是的,不是这样,生而为人哪怕没有修行者那般神通也应活的精彩,我们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世间众人,寻常之躯一样可以遨游四海八荒,一样可以探寻天地秘密,一样可以做出那些修行者能够做到的事情。”

一番语气平常的话语却是让林雪绒耳目一新,这些话简直是颠覆了自己之前所有的认知。

在她的心中,无论是人族凡俗还是普通鸟兽,都是活在他们这一众修士羽翼之下才得以保全,却从未思考过他们也有自己的思想以及气魄。

“我所说的是不是有些太过托大了?”看着陷入思考的林雪绒,周启仁问道。

“哪里,恩公一番话让我感触良多。”

“我想拜托姑娘一件事。”

“恩公但讲无妨。”

“其实我们知道,此行用九死一生来形容怕都是自我安慰了,之前还一直苦恼若有个万一我等藏身在这茫茫大海,一行见闻没办法带回内陆,姑娘有大神通,定然可以安然回去,想请姑娘将这本我们此行的见闻带回内陆,若我等真的葬身于此请将它交给我家姐姐。”

周启仁说罢,拿出一本兽皮书册递给林雪绒。

林雪绒接过后翻了几页,里边不仅描绘了他们此行所过的诸多岛屿,还标注了众多明礁暗礁,更有一些遇到极端风暴时的应对策略,以及二十余船夫性名住址以及一些简要评语。

起初倒也平静,只是当她翻看到那几幅血海图样时,脸色一变,猛地合上册子,凝神难受。

良久之后回了一句。

“放心,我一定将它妥善保管,回去内陆,我便将它送往黎海城。”

“多谢姑娘,如此我等此行便再无牵挂。”

周启仁谢完大喜,起身走到土坡高台处,对着下边的一众船夫放声叫喊。

“兄弟们,我已将我们此行见闻交付给这位姑娘,这位姑娘神通广大,定然可以将我们的心血带回内陆。我们的汗不会白流,我们的血不会白费,即便明日便葬身在这茫茫大海,我们的牺牲也不会无名,我们的梦想终将实现,我们的事迹也定会流传在世间。兄弟们,随我扬帆,让世人知道人定胜天。”

“是!!!”

周启仁讲的激昂,一众人听着激动。齐声答应的那一声,夹杂着一股所向披靡,视死如归的气势响彻天地。

林雪绒被这股气势所撼,心头猛然一颤。

大惊:“这便是师傅常说的势吗?”

契机已至,闭目盘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