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不语不言
——一年前。
“祁肆,不要忘了我。”
他猛然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手揪紧胸口的衣领,大口呼吸着空气。
熟悉的消毒水味,熟悉的病房,还有熟悉穿着白大褂的同事。
“祁哥!”
身边一群人围绕他,祁肆掀开压在身上的白色被褥,心跳急促发慌。
他回来了。
所以,这意味着什么。
“医院有没有一个叫游琴的患者?”
祁肆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这让旁边关心他的同事有些懵。
“祁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快帮我找。”祁肆没过多解释。
此时,有一位中年男人走进来,旁边的医生看起来都很敬重他。
他走到祁肆面前,满脸严肃。
“你突然晕倒在走廊,经过检查,我发现你最近心脏负荷过重。”
“你最近干什么了?”
“作为医生,更要保护自己的身体,这也是为患者的生命安全考虑。”
祁肆魂不守舍的模样,让那位中年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被祁肆截断了话语权。
“老师,可不可以……请您帮我查一下医院有没有叫游琴的患者……”
“她是……很重要的人……”
那位中年男人轻轻叹气,示意让人下去查一查,毕竟是他最看中的学生。
祁肆现在是脱力状态,照这个样子还要休整一天身体才能缓过来。
“老师,麻烦您了……”
没多久,就有护士跑过来传达消息。
祁肆看到病危通知书,立马站起身,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查到了?”那中年男人偏头问。
“查到了。是打120刚送到我们医院的病人,就在医院门口出的车祸,病人大出血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
所有的医生都惊讶地望向祁肆,包括他的老师,那位中年男人。
祁肆低头不语,眼看他牙齿用力地都快咬出血来,老师却发话了。
“记住,你是医生。”
祁肆才晃过神,他明白过来,抬起头眼神视死如归的模样,显先将老师吓到。
“老师,我申请加入手术。”
“你的身体不允许。”
“就算在旁边递手术刀也没关系。”
“我想……做点什么……”
祁肆眼眶泛红,如果他没有回来,是不是这一切会变得不一样。
他养了那么久的风信子,不知现在是不是全都枯萎了。
“好了……你去吧……”
老师拗不过他,只能同意。
“但你要知道,你是作为医生。”
“我知道。”
祁肆谢过老师,如同一阵风似的离开了病房,他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
等所有消毒工作都做完,他才敢小心翼翼地踏入那间手术室。
“患者心率过低……”
“准备……”
他似乎不该这么任性,因为他知道医生是不能够给自己家属动手术。
祁肆努力放松着全身肌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绷。
本以为他能镇定自若地走向手术台,可直到站在她面前,祁肆才发现他的呼吸已经开始急促而紊乱。
“祁肆。”
直到他的师父唤回他的理智,祁肆闭眼调整好呼吸,活动一下手指。
“祁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抱歉老师,我现在准备好了。”
“好,手术开始。”
……
……
……
几个小时过去,手术室的红灯熄灭。
患者被推入ICU病房,刘主任脱掉手术服从手术室中出来,一眼便发现祁肆泛红的眼眶,他从来没这样过。
“患者还需在ICU观察一周。”
刘主任将所有事项交代下去,然后走到自己徒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祁肆啊,作为一个外科医生,生死还是要看淡一点。”
“你做医生的时间也不短,怎么在这种问题上,还不放过自己。”
祁肆的目光停留在ICU的方向,“老师,我真庆幸,手术是成功的。”
“手术成功这四个字,大概是我们和患者最想听到的字眼。”
“老师,我先去ICU看看。”
刘主任挥挥手,他望着祁肆的背影,脑海里又闪现出他说的话。
“我是患者的家属,我可以签字。”
“用我的职业生涯作担保。”
看着他颤抖的手拿起笔签下字,看着他拿出手机通知患者父母。
——ICU病房。
祁肆站在病床边,静静观察带着呼吸器的女子,她披散长发双眼紧闭,仿佛只是沉沉睡去,看起来很是安逸。
可惜她发白的嘴唇,预示着她正在经历一场不寻常的痛苦。
祁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生怕弄疼了。
良久,他又抚摸了一下脸颊,那张毫无血色的肤色让他心疼。
“我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哪怕,你不再记得我。”
祁肆寸步不离地站在病床边,直到有人过来催促他,才扭头看了最后一眼。
一周后,游琴成功从ICU病房转移到普通病房,而她的父母也从老家赶回。
在这段时间里,关于祁肆医生的八卦流言早已在医院传开来。
“听说了吗,那个从ICU病房转到普通病房还没醒的女生。”
“她好像是祁医生的女朋友。”
“可我怎么从没听祁医生提起过,他不是一直对外说自己单身。”
“是啊,估计是才谈不久吧。”
“祁医生真可怜,我都开始替他感到悲哀了,才谈不久就出这档子事……”
两个护士聊得起劲,丝毫没察觉到身后有人,直到谁叫了一声“祁肆”。
她们马上闭嘴,看向正面走来的祁肆。
祁肆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只是专注地往病房走去。
她们虽松口气,但还是被祁医生经过时那冷冽的气场吓得不轻。
“以后少在背后随意议论他人,不然容易得心脏病。”
这时,刘主任又出现警告她们。
“我们知道错了,刘主任。”
刘主任让她们该干嘛就干嘛去。
从进ICU病房的第一天,祁肆就寸步不离地照顾着那位叫游琴的病人。
刘主任回忆起,祁肆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去看她,某天他也跟去看望,恰好游琴的父母也在病房里面。
“祁医生,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您已经为琴琴做了太多太多了。”
“我们不在的时候,都是你在照顾着她,等她醒来,我让她当面谢谢。”
“没事,只要她醒来。”
祁肆淡然一笑,虽然没什么情绪。
随后两位又感谢了刘主任,刘主任挥挥手只将功劳归于祁肆。
“我第一次见祁医生时,还以为他是我们琴琴的男朋友呢。”
“他当时否认,我还以为听错了。”
“他说他当时签字,纯属是因为情况危急不得不赶紧同意。”
刘主任皱眉,马上看向祁肆,他记得祁肆当时可不是这套说辞。
他把祁肆叫出病房,当面质问他。
“这就是你说的用职业生涯担保。”
“你知不知道,一旦被有心人听到,你这就是违反医院的规定。”
祁肆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
“老师,是我单方面的追求。”
“她还……欠我一个答案。”
刘主任搞不懂这些小年轻的心,提醒他以后凡事要多考虑后果。
“多谢老师。”
他看得出来祁肆最近心不在焉,估计是因为游琴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别担心, 会醒的。”
“嗯。”
可惜,天不遂人愿。
游琴最后还是确诊为植人。
至于什么时候醒来,全靠天意。
刘主任担心祁肆会受到影响,宽慰他也许只是一时的。
祁肆却朝着他扬起笑脸,仿佛提前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放心,我会陪着她。”
“等她醒来。”
这几个月,祁肆算是住在医院,下班也不回家,就默默守在病床前。
他每天早晨都会带一束风信子,放置在游琴的床头,当作祈愿。
医院的传言变得更加离谱,也给游琴的父母造成了一些困扰。
索性祁肆就向他们坦白。
“祁医生,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只是为了等一个答案吗?”
“对,只是答案。”
祁肆弯腰拿起手中温热的毛巾,为病床上的睡美人擦拭着手心。
呼吸器已经摘下来,人依旧未醒。
“如果她三年五年,十年未醒,你也要等这个答案吗?”
祁肆继而擦了擦她干净的脸,温柔地对她笑着,然后直起腰转身。
“我不知道。”
“我只有等待。”
“慢慢地、安静地、耐心地等。”
祁肆就这样孤独地等了一年。
或许他早已麻木,只要不去想,不抱有任何期望和幻想,就能等更久。
上天有好生之德。
那天,祁肆还在跟着查床。
刘主任急忙走过来,告诉他那位叫作游琴的病人苏醒了。
他扔下病历,一声招呼都没打地冲到走廊,直奔游琴的病房。
走到门口,他却犹豫了。
祁肆平复一下心情,最终还是推开病房的门走进去。
他佯装淡定走到游琴面前,看见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心中酸涩。
祁肆先检查了一下情况,确认没什么大碍,接着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游琴刚醒来,话也说不清楚,只吐出一个“水”字。
他拿棉签沾水,一点一点涂抹嘴唇。
大概是他的动作显得太小心,倒让游琴不好意思起来,他默默冷着脸。
“琴琴,你可要好好谢谢祁医生。”
“谢谢,祁医生。”
“不用谢。”
游琴刚醒暂时不能乱动,她见祁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神有些回避。
她的反应一一被祁肆尽收眼底,心顿时有些沉重,祁肆考虑过失忆的可能性。
最不想看到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祁肆背靠在走廊的墙上,竟有一瞬间的迷茫和无措,他该如何处理呢。
告诉她,我们做了一场很美的梦,虽然听起来有些荒唐,却无比真实。
还是就这样,接受现实。
幸好,她醒了。
……
游琴醒后,祁肆就很少再去看她,只有在她睡着无人时,才敢去看一眼。
家中的风信子,都开得很好。
直到过了两个月,祁肆按例查房,经过她房间看见她站起来,心瞬间提起。
果不其然,她失力往一边倒。
祁肆眼疾手快地冲进去,好在赶到她面前马上接住,低头一看连鞋都没穿。
他虽然恼火,但明白彼此现在只是作为医患关系存在,再无其他。
祁肆总是会找借口去接近她,游琴对他的态度冷淡了不少,就算他们曾经做过什么她也不再有记忆。
她来送饭时,祁肆又想起多年前自己刚来医院实习,没时间吃饭。
但是,总会有人来默默送饭给他。
前一周祁肆都没碰那人送来的饭,他问过医院的同事,都摇头表示不清楚。
“祁哥,你这暗恋对象够痴情啊!”
“对啊祁哥,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祁哥你不要,我要!”
同事的打趣声不断,祁肆有些头疼,连他都不清楚那凭空而来的暗恋对象。
直到那天下班,有一位小护士匆匆跑过来告诉他,她见过那位姐姐。
“实在不好意思啊祁医生,我就是那个每次帮她给你送饭的人,给你造成困扰我真的很抱歉。”
祁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底泛着一丝冷意,“是谁?”
“祁医生,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认得她的长相。”
“她说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你们俩关系一直很差,她想找你和好,所以才拜托我绝对要保守秘密。”
祁肆听到这个说辞,竟有些好奇。
“她平常都准时来医院吗?”
“呃……也不准时。”
那小护士告诉他,这人送完饭就会马上离开医院,估计是怕被他发现。
他这所谓同父异母的“妹妹”,也算是在医院给他惹出不少八卦。
至于是不是暗恋对象,有待考证。
祁肆不打算去找这位“妹妹”,既然她不肯露面,他也不会强行揭穿。
不过这饭,他也不会吃,避免浪费,他只好分享给医院的同事们。
“祁哥,你忍心把这饭送我们嘴里?”
“这菜太好吃了!祁哥!”
“祁哥,嫂子的厨艺可以啊!”
“祁哥,下次把嫂子的菜给我吧!”
祁肆挑了挑眉,听不出这些小子们是否夸大其词,依旧没动筷。
这饭连着送了几个星期,每天的饭菜几乎没有重样的,每次都是用一次性包装盒给打包送过来。
最后一次送饭,那人没有用一次性的包装盒打包,而是送来特别的保温袋。
里面是多层不锈钢保温盒。
外面的图案是两个阿拉伯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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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肆打开饭盒,里面温度滚烫,证明这菜刚炒不久,他心中划过一丝歉疚。
“祁哥,给我吧!”
看着平常伸手伸惯的同事,祁肆推开他的手,眼神示意他离开。
“这次,归我。”
“以后就不用来了。”
同事看透后,摇头指着他恨不成声。
“祁哥,你心这么容易被收买吗?”
“你可以离开了。”
“好好好。”
等同事离开后,祁肆才动筷,他夹起菜缓缓放进嘴里尝了一口。
的确不错。
看来,他错过了太多。
就当他打算去找那人时,却再也没等到她送来的饭。
他将饭盒带回家洗净,收起来。
希望有机会,能再见到她。
至少,要当面道一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