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逸的着意接纳,塞北显达的举盏迎合,薛止柔都看在眼里,但却并不在意。就连江离频频以目提醒,她也只是一笑置之。在她看来,摆在明面上的动作,都不打紧,杨云逸绝非如此简单的人物。思来想去,萦绕在心头的,始终是那句“拖他下水”,却不知作何索解。

江离见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就干脆放开了吃吃喝喝,顺便去照壁下取几根木炭,放在薛止柔身旁的炭盆里。

不多时,秋慕雨返回院内,和薛止柔轻声细语说了一会儿,接着又出去了。江离看传智和米伯良始终没回来,心中有些好奇,只是不便相问。眼看日已近午,有几个寨众扛来许多野味,投入照壁下的大锅里,江离闻到有兔肉,獐子肉,野羊肉,狼肉,不觉嘴里生涎。可杨云逸与众人仍是滔滔不绝地说些场面话,他也懒得听,百无聊赖之际,瞧见生火的阿福阿喜反倒有说有笑。院子下首坐着道明和尚和鬼王,都跟入定了一般,动也不动,江离看看天看看地,又悄悄朝薛止柔看去,只见她神色间有些凝重。

“难道出了什么事?”江离心中想着,“一定是秋慕雨刚才说了什么,会是什么呢?难道是遂时杰的身世有什么问题?不,应该不是。”他反复揣摩,想到最可能的原因,一定是昨夜担心的事情有了端倪,而这件事定然非常棘手。

“难道是素衣盟?杨云逸要拿素衣盟做文章?可这和薛姑娘有什么关系呢?遂时杰和侯四爷他们出身南楚铁甲军,就算和江湖上恶名昭彰的素衣盟有牵扯,也绝不会和塞北有什么关联。”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凭据,便不愿多想了。

正在这时,院外走进一名寨众,与杨云逸低语几句后,杨云逸忽然站起身,朗声道:“诸位,杨某有一事要说。”众人纷纷停下话语,杨云逸接着道:“近日,中原不断有消息传来,南楚余孽素衣盟死灰复燃,正大肆在中原各地渗透。这件事,各位虽远居塞北,必定也是有所耳闻的。承蒙西余芈盟主看得起,约定由杨某负责塞北一带的素衣盟余孽清查行动……”江离听到这里,心中一惊,果然不出所料,杨云逸真的要拿素衣盟做文章。他看向薛止柔,发现她的脸色更加凝重了。

只听杨云逸继续说道:“大家可能并不知道这素衣盟是什么来头。杨某不才,十六年前曾有幸在芈盟主座下,参加对南蛮的防御战,凑巧跟素衣盟打过交道。当时西蛮入侵阳洮关,南蛮也蠢蠢欲动,楚南城的城主楚渊遣使北上,愿与西余同心,实行“西南互保”。芈盟主大为赞赏,便组织了一支由中原武林参与的义军,赴南楚巩固南部战线,杨某忝居军师一职。在南楚地面上,影响最大的两支势力,一支是楚渊的铁甲军团,另一支便是素衣盟。楚渊与中原交好,曾设置黄金台,作为玄天门遴选弟子的场所,因此大批中原武林人士与南楚皆有往来。但素衣盟不同,凡加入素衣盟者,均以狐狸为图腾,与南蛮井水不犯河水,但对中原武林敌意甚深,拿手本领是用烈性毒汁。一开始,南蛮攻势强烈,素衣盟便与中原讲和,可是等打退了南蛮,素衣盟立刻背弃盟约,致使中原武林多有死伤,芈盟主一怒之下,将素衣盟定为江湖邪僻,遭到武林同道的追杀……”

江离听到这儿,恍然大悟。他对素衣盟并不了解,只知道江湖的说书客提到时,都称他们作余孽,可到底为什么,没有人去追问,也没有人去解释,似乎原本就是如此。昨天夜里他本来想问,却不得其便,今天终于解惑。可是转而又开始奇怪,既然狐狸是素衣盟的图腾,为何龙虎寨的演武堂中,也陈列了一幅狐狸的壁画,还写着“玄狐庇佑,遗泽南楚”的字样,难道龙虎寨竟是素衣盟的一处秘密分会么?

裴德佑早已有些激动,大声道:“神龙二当家请直接说吧,都是武林同道,芈盟主他老人家怎么安排的,咱们照做就是。江湖余孽,除恶务尽,谁敢不遵从号令,裴氏武行第一个不答应。”

杨云逸面露欣慰之色,但言语中愈加谦恭:“裴老英雄果然爽气!可杨某不过是微末之人,能为芈盟主传达江湖号令,已是莫大殊荣,塞北之事,依规矩,自然是由薛姑娘主持大计。只要薛姑娘为了江湖正义,振臂一呼,我龙虎寨定然摒弃前嫌,襄助塞北,共赴此难。”说完,向薛止柔瞧去,眼中竟有几分殷殷期待之意。

众人也都看向薛止柔。

薛止柔的脸上却如同笼了一层寒霜:“杨二当家此言差矣。芈盟主心系江湖,大家都很佩服,可若要号令武林,也须亲自签发“侠义令”,否则依照十六年前的规矩,塞北的事便由塞北独立裁决。杨二当家声称与芈盟主约定,来负责塞北一带的素衣盟清查行动,别说芈盟主没有来信知会于我,即便真有此安排,薛止柔也万不敢领命。今日我塞北显达齐聚,为的是什么?不过是想商议一个与贵寨和平共处的法子,我塞北遭贵寨劫掠日久,一笔笔的账还没有结清,谈什么共赴此难?杨二当家想挟芈盟主之名来对塞北指手画脚,岂非明着相欺?”

杨云逸手持酒盅,听了此话,脸色转为阴冷,一语不发。

裴德佑不胜其烦,起身言道:“薛主事可能是误会了,杨二当家的意思,是觉得清查素衣盟这等事,薛姑娘年岁尚轻,只怕……”

“只怕什么?”突然自院外传来一声怒斥,秋慕雨自照壁下快步进入,朝裴德佑怒目而视。

裴德佑一惊之下,气势登时去了大半,但话既说出,也不能吞回,只得继续道:“只怕薛主事江湖经验尚浅,不能胜任。据我所知,素衣盟行事诡秘,可说是极难对付。”

“极难对付?这么说来,你裴老儿参与过对素衣盟的江湖追杀令喽?”秋慕雨质问道。

裴德佑脸上一红。他长居塞北,自然没有参与过,面对秋慕雨的公然质疑,只得坐了回去,可是心中却着实生恨。身为塞北武林耆宿,这些年他苦心经营,派出武夫在塞北地面上大张旗鼓地惩恶扬善,更与外家高手费不凡结下亲家,为的就是塞北主事之位。塞北的七大家族,裴氏,薛氏,费氏,林氏,朱氏,高氏,孔氏,其中只有三家的江湖名望足堪升任主事。一个是自已,一个是费家镖局的费不凡,再一个便是薛家姐弟。费不凡成名虽早,却并不是塞北本地人氏,乃是十多年前迁居于此,因此无心争主事之位,薛家姐弟是薛曼成的后人,但薛家十六年前遭难,几乎覆灭,只因薛曼成枪王的美名,才勉强在塞北安身,传言薛止柔还得了重病,久未痊愈,其弟薛蛮儿未行冠礼,算不得成年,因此这主事的位置,不论怎么算,自已都是稳坐的。可就在两年前,正是秋慕雨,来到塞北为薛家撑腰,她本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侠,又出身于让天下须眉望而生畏的折腰宫,得她相助,薛家自此快速崛起,深得人望。林氏,高氏,朱氏,甚至孔氏,渐渐都与薛家讨了许多交情,大家共同推举时,主事之位便被薛止柔轻取而去。

如今秋慕雨依然不知收敛,三番两次出言不逊,甚至出手使自已难堪,裴德佑如何不恨!他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行走江湖,最忌露怯,这一点早就深刻地明白,倘若是任何其他的江湖人物,他早已发之于外,可秋慕雨偏偏是折腰宫的人。折腰宫在江湖上虽不称著,却是每一个成年男人的禁忌,传言只要得罪了折腰宫,身为女子尚可辩解,身为男子,则必须亲赴折腰宫领罚,方抵其罪,否则便是公然与折腰宫为敌。那折腰宫主的手段,连芈盟主和玄天门主,也不遑多让。他作为裴氏家主,实不愿惹上这个麻烦,因此吃了瘪,只好硬忍下来。

薛止柔看在眼里,虽然知道裴德佑心中不满,却不理会,站起身朝众人道:“承蒙诸位信赖,推举止柔为塞北主事。既为主事,千难万险,止柔也绝不退缩。关于南楚余孽素衣盟,不瞒在座各位,我薛家与之有不共戴天之仇,先父薛公曼成,十六年前应邀赴南楚抗击南蛮,正是被素衣盟所害,此事虽不为江湖所知,但上至芈盟主,下至“十八义勇”,皆可为证。裴公所忧,担心止柔不能胜任之想,可以休矣。”

满院之人,除了秋慕雨,传智和尚,林莫晚,鬼王以及道明和尚外,余人皆惊。江离虽早已知道薛止柔的身世,但却没想到枪王薛曼成竟是在对抗素衣盟中殒身。裴德佑原本心中怒气冲冲,听了这番话,脸色也不禁露出几分同情。朱不吝长叹道:“若薛公尚在,塞北这十多年来哪里会遭这么多劫难……”

杨云逸脸上的阴冷之意却不稍解,冷冷道:“薛公人人景仰,自不必说。但不知薛姑娘打算如何为父报仇?要将素衣盟赶尽杀绝么?”

薛止柔摇摇头,道:“杨二当家既然与素衣盟打过交道,自然也知道,素衣盟内并非一统,乃是分作悯忠,净冥两会。悯忠会在十六年前阳洮关一战时,曾与南楚铁甲军共抗南蛮,后来随着铁甲军覆灭,渐渐淡出素衣盟,如今已经成为南楚地面的帮会势力,收罗了许多铁甲故旧,意图振兴南楚。他们这一支做事并不偏狭,近年来于当地多有善举。净冥会则不然,十六年前虽然遭到中原武林大肆追杀,已几乎销声匿迹,但后来遍地开花,且以“神灵之水”治好了南楚的瘟疫。他们的头领,被称作“无月老人”,至今无人知其底细,有传言他经常在月黑之夜,行于楚河之上,踏浪而来,踏浪而去,无数人沿河跪拜,称作神仙。净冥会开坛授法,对信奉之人施予“奇巧醒目丹”和“寻欢享乐丸”,从者甚多。可这些信奉者并不都是妖孽,真正为恶的,是从净冥会中遴选出来的净冥使者,这些使者均身穿素衣,行动隐秘,多有暗杀之举。中原武林要清查素衣盟,该当着手处,便在这里。”

传智点头道:“不错,敝寺掌门师兄与东垂孔宗主眼下正在曲坞城,不止一次见过净冥使者行凶杀戮,已知会芈盟主相关情况,打算于五月齐聚西余羊城共商大事。薛姑娘对素衣盟所知既详,也判断准确。更难能可贵的是,并未因私仇而不分青红皂白,认定凡属素衣盟都该杀。”

秋慕雨听了传智评价,脸色稍霁,道:“依你老和尚来看,那“无月老人”究竟什么来头,贵寺一向不过问江湖事,这次传音竟然亲自去了曲坞,是要去瞧个究竟么?”

传智摇摇头,道:“师兄未曾提起,但想必会在羊城大会中谈及,秋大侠不妨亲自去问。”

秋慕雨道:“如此甚好。”

孔行臧瞧着薛止柔,问道:“不知这“奇巧醒目丹”和“寻欢享乐丸”究竟是何物?家兄也应邀去了曲坞,莫非与此有关?”

薛止柔道:“据称是用于明目和止痛的药,止柔对此所知亦有限,想来是由“无月老人”研制而成。”

遂时杰突然道:“此物薛姑娘有所不知,“奇巧醒目丹”早已有之,乃是自南蛮传入,楚地之南多瘴疠,醒目丹是防治失明的良药,当年南楚铁甲军也多有使用。“寻欢享乐丸”的确是近年来才出现,据说苦难之人服下,可以远离灾难,获得新生,但此物易致幻。具体来源,并无定论。”

孔行臧拱手道:“承教。”

雷豹本处照壁之下,听到这里,冷不丁哼的一声,道:“遂统领居然对这些如此了解,莫不是素衣盟的吧?”

院中霎时安静下来。只见遂时杰神色如常,坦然言道:“不错。在下十余年前曾投身南楚铁甲军,铁甲覆灭后,便加入了素衣盟,确属悯忠会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