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一阵喧闹,来的却是十数个带刀武士,身着银色锁子甲,下马后均摘了头盔,来到客店齐刷刷站着,直待最后一人进得店里,才各自找了座位。

最后一个进来的,和其余装束略有不同,身上披的是细麟甲,颜色更为明亮。只见他慢慢踱至堂中,四下查看后,才走到上席落座。江离恰好提了茶壶出来,为众人清洗杯盘,见那人神色冷峻,直挺挺坐着,雷豹却垂手站在一旁,甚是恭敬。

店老板陪着笑脸出来,瞧了一眼雷豹,走到上席处,道:“诸位爷稀客,不知有何吩咐?”

那人眼也不抬,将手一挥,道:“不劳烦掌柜,我等借贵店暂歇,不用饭,也不吃酒,只等喂饱了马便走。”

店老板微微一愣,随即又笑道:“既然来了小店,那便是客,敝店虽简陋,但供应免费的清茶,列位可自饮。”说着示意江离取了茶碗,抬出一桶茶水,摆在空桌上,又差了两个杂役去喂马。

雷豹使了个眼色,手下几人立即起身,斟了茶水,摆在十数人面前,然后拱手言道:“敝人雷豹,忝居龙虎寨右路统领,在此迎候诸位。来时二当家特意嘱咐过,诸位是我龙虎寨的贵客,绝不可怠慢。但我雷豹是个粗人,又是初次见面,唯恐有失礼不到之处,还请各位好汉多多包涵。”

十数人听雷豹说完,却仍坐着一动不动,也无一人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水。上席那人慢慢解下腰间水壶,凑在嘴上喝了几口,才说道:“雷统领勿怪,我等身在行伍,此次奉命来此,见到杨二当家前,不便多言。”说话时,既未起身,也未还礼。

雷豹只得干笑了几声,道:“无妨。早就听闻西余米家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既如此,雷某不打搅列位兄弟休息了,有需要雷某之处,可直说便了。”转身坐回自已的座位上,神色间颇为不悦。

江离只当什么也没看见,在客店里东擦擦桌子,西收收盘子。大约一刻钟功夫,店里的杂役已喂完了马,这些披甲武士丢出几颗散碎银两,便出了店门,一个个飞身上马,朝歇马岭上的小路疾驰而去。

店老板拾了碎银子,走到雷豹跟前,摆在桌上,道:“豹爷,这些武官什么来头?怎的那般目中无人!走的时候招呼也不打,还留了这散碎银子……”

雷豹冷哼一声,示意店老板收起银子,瓮声道:“什么来头?米家军的统领,江湖上响当当的‘米氏三良’,好他娘的威风!”

话音刚落,只听店门外一声长笑,门帘翻起,走进来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这中年人行动甚是利索,不待众人看清,已坐在雷豹对面,从身侧取下一个大药箱放在桌上,抓起雷豹的手腕,伸出食中二指在脉搏上轻轻一搭,然后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一本正经道:“肝火炽盛,宜取金铃子和水服之。”

雷豹乍一惊,接着便喜不自胜,抓住来人胳臂,脸上绽放了一朵荷花似的大声道:“孔神医,你可来了,兄弟我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中年人脸色一沉,佯怒道:“什么孔神医,再敢如此称呼,咱们便不是兄弟!你叫雷豹,难道我就没有名字么?”

雷豹哈哈大笑,道:“孔兄说的是,你有名字,可是你的名字叫孔行臧,只怕咱这帮没文化的兄弟们谁也不认得,不如就从了愚弟这一回,还是叫神医好。”

江离走上来奉了茶,心中却暗暗纳罕。这孔行臧他虽不认识,但此人在塞北却是大大有名,乃是万木春作坊的掌柜。塞北只有一家医号,便是万木春,而万木春最好的医生,便是掌柜孔行臧。江离小时候养父母得了病,也都是去万木春抓药。可如今万木春的掌柜竟出现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还和雷豹颇有交情,难道他竟是龙虎寨的座上宾?

只听孔行臧询问道:“雷副统领刚才骂谁威风来着?”

雷豹微微一笑,道:“你老兄经常行医在外,见识必定不凡。依你看,刚才这帮米家军的头领是哪一位?”

“米家军?米氏三良?”孔行臧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可惜我没见到正脸,无从分辨。他们是西余武士,怎的会来这里?”

雷豹一摊手,道:“和孔兄一样,都是应邀前来,只是孔兄高看愚弟一眼,那米什么良的,人家就威风得紧了。”

孔行臧哧哧笑道:“看来兄弟我是不够威风的。对了,除了我,还有哪些人应邀前来?”

雷豹道:“还有几位,都是你们塞北的,孔兄应该认识。裴氏武行的裴德佑,绸缎庄的高娘子,典当行的朱不吝,还有米行的林莫晚。另外,若不是费家镖局出了事,只怕还有费不凡。”

孔行臧沉默片刻,突然道:“你们同时邀请了朱不吝和高娘子来?那岂不是要上演一场大戏?”

雷豹奇道:“什么大戏?”

孔行臧笑嘻嘻地说:“前夫哥与小姨妹之不共戴天的二三事。街头巷尾都传遍了,那高娘子脾气爆裂,骂得朱不吝绕道走。”

雷豹道:“有这事?那一会儿哪个先到,咱先一步派人送上山去,没的二人在路上吵闹起来,耳根子不清净。”

孔行臧欲言又止,二人又陆陆续续叙了一会儿话。日已近午,后厨缺人帮忙,江离只好离了前厅到后厨去。只听前厅几度嘈杂,想必又有几位客人到了。店老板跑前跑后地招呼着,忙得浑身是汗,待饭菜准备停当,便差江离到前厅侍候诸人用饭。江离回到前厅,趁机将来人一一观瞧,记在心里,只没见到那位脾气暴烈的高娘子。

午饭毕,雷豹兴致甚好,当先带着众人上山。店老板拾掇了三挑酒肉青菜,吩咐两个杂役和江离挑上山,之后留在山寨听豹爷吩咐。江离不动声色,挑着担子往山寨而去。

一路之上,江离不敢展露内力,始终跟两个杂役走在一起,远远地跟在众人后面。待走到龙虎寨,已是傍晚时分,进了寨门,由两名寨众引路,径直到后厨卸了货。那后厨的院子里有几间简陋的柴房,其中一间柴门紧闭,江离和两名杂役被安排在柴房对面的一间杂货铺里,安顿停当后,天色已完全黑透,两个杂役甚是疲惫,吃了饭后便呼呼大睡起来。

戌时分,寨里灯火仍旺,巡逻和警戒每一刻钟巡查一次。江离算好时间,佯装起夜,走到柴房附近,轻轻叩了柴门,听里面的动静儿。连叩三次之后,屋里终于传出沙哑的声音道:“你们不要白费心机了,我裴玉郎何许人?虽然看不惯你们的所作所为,可也不会胡乱栽赃。我昨儿个说不是侯四爷,到了今儿,照样也还不是侯四爷,一个字都不会改。”

江离心道果然是裴玉郎,可是他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正想出声询问,突然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只好闪身藏在旁边一间柴房内。只听院门轻动,两个人前后脚走了过来,一人拍了拍柴门,轻声问道:“想好了吗?二当家亲口答应了,只要你同意举证侯四爷,以后你们裴氏武行就是龙虎寨的朋友。”江离听到这番话,心中更是疑惑,这两人半夜前来劝说,显然是不欲人知,难道龙虎寨的二当家竟然要暗中对付侯四爷?

过了片刻,柴房中却没半点儿动静,那二人叹了口气,又道:“最迟后天,你好好想想吧,明晚我们再来。”

江离待二人离开,便想从柴房出来去问裴玉郎,可转念一想,裴玉郎被困在此,自已贸然相问,他定然生疑,如何才能让他相信自已的身份呢?左思右想之际,突然灵机一动,便佯装迷迷糊糊地走在院中,自言自语道:“咦,怎么这间柴房门锁着,难不成藏了什么宝贝,还怕咱家偷了去?”说罢,通的一声,踢在房门上。

炮制了这般响动,江离嘴里咕隆了两句,转身便走。屋里这时却传出急切的呼声,道:“这位小兄弟,你过来。”江离心中暗笑,回身道:“谁呀?三更半夜的?”屋里呼吸急促道:“别怕,小兄弟,你过来,我这儿有一枚玉镯呢。”

江离走到近前,只见从门缝里塞出一只荧白色的镯子,江离毫不犹豫,伸手取过,裴玉郎轻轻咳了两声,道:“烦劳小兄弟带个话,这个玉镯便归你,如何?”

江离道:“当真?带什么话?带给谁?”

裴玉郎咽了口唾沫,道:“找到侯四爷,侯四爷你认识不?不认识的话就打听一下,告诉他一句话,你记好了——裴玉郎说没见过你。记住了吗?”

“裴玉郎说没见过你?裴玉郎是谁?为什么要带给他这句话?”江离问道。

“别问那么多,记住是八个字,一个字也不能漏,拜托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江离心知问得多了反而遭他怀疑,便道:“我叫小佶子,是山下新来的伙夫。”

“小佶子,好,我记住了,你快走吧,玉镯可要藏好了,别被人发现。”

江离回到杂货铺,躺在铺子上,百思不得其解。他约略猜到这是龙虎寨的内斗,可是裴玉郎在其中有什么关联?为什么要带话给侯四爷?塞北来的那一男二女又是谁?那位用长鞭的,究竟是不是师娘?他数次想要再去找裴玉郎,表明身份,然后问明事由,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静观其变。

次日一大早,雷豹派了手下秦七过来,吩咐江离去前厅烹酒,两个杂役跟随寨众去后山砍柴。两个杂役一个叫阿福一个叫阿喜,阿福昨日挑担上山崴了脚,便想告饶不去,不料秦七不由分说,抬手一鞭打在右腿上,阿福直痛得跳脚。秦七冷哼一声,道:“跳得这么起劲儿,还敢骗你大爷,没的再给你几鞭子。”阿福咧着嘴,却不敢叫苦,只得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江离见了心中有气,便称自已腿脚灵便,要求和阿福换一换,秦七虽不耐烦,倒也没阻止。

来到后山,江离腿脚极快,早已跑出里许,将众人甩在身后。龙虎寨的后山是一座陡直而上的孤山,只有山寨一条路可走,他本是个伙夫,因此也无人管他。待穿过一片荒林,江离手脚并用,踏着积雪,爬到一处险要地,凭高往下望去,龙虎寨前后院的布局一览无余,只是后院更大,东北角上是祭坛,单独圈了起来,西北角山寨之外,另有几处小房子,掩藏在一片侧柏密林中。

江离仔仔细细记牢了地形,仍不见众人赶上来,又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他循着声音过去,还未到近前,阿喜远远地跑过来,叫道:“小佶子,你跑哪里去了?大家都在看呢,有蛇马上要吃山雀了……”

江离忙走上前去看。原来那山路一侧崖壁上有一个鸟窝,嵌在石缝之中,里面有几只还未成年的小山雀,正急促地鸣叫。离鸟窝几尺远的地方,趴着一条花斑蛇,那蛇正沿着石壁一点点地向着鸟窝移动。崖壁距离甚远,有几人尝试搭弓去射,但那蛇藏在石壁的褶子之内,难以射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可都只是干着急,人人心中均想着,这一窝小山雀在劫难逃了。

江离目不转晴看了一会儿,发觉那崖壁也并非高不可攀,但要爬上去,确实需费一番功夫,等爬到鸟窝近处,山雀难保已被花斑蛇吃掉了。倘若在平时,他必会试着争取一番,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不能再显露身手,于是微微摇头,不再去看。自然界的生死搏斗,往往非人力所能左右。很多年前,师娘就曾带着他去塞北极寒之地的雪山上看白颊黑雁,看母雁逼迫小雁一个个从悬崖上滚落,有的还在空中就会被巡逻的秃鹫啄死,有的虽然滚落地上,却摔断了腿,或折断了翅膀,最终也难逃一死。他看着在悬崖前上下翻飞,不断悲鸣的母雁,便央求师娘捉了小雁带下去,可师娘始终不肯。为此他还曾伤心很久,直到后来长大了才明白,那就是自然界的生死之战。滚落悬崖大难不死的小雁,才是这场战争里的强者,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