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凝视着阶下仍跪伏在地的周妙玄,眸色沉沉,思绪已然翻涌至更深之处。
刘一燝或许真的没有直接参与私印逆报、嫁祸构陷的具体谋划,那份供词里的破绽,东厂审讯出的线索,都印证了他的“不知情”。
但要说此事与他毫无干系,朱由校却是半点也不信。
“你以为,复社那群刚成立没多久的酸腐士子,真有本事在京师翻云覆雨?”
朱由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洞察力。
“他们根基未稳,既无兵权,又无京中人脉,江南士绅的势力远在南方,在这天子脚下根本掀不起风浪。”
周妙玄抬起头,眼中满是茫然。
她从未想过这些,只当复社众人是凭着一腔“义愤”行事。
“可他们偏偏能在宵禁森严的京师自由往来,能借满春院这等风月场所做掩护,私印逆报,甚至能精准避开五城兵马司的巡逻布防。”
朱由校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如鹰。
“这背后,若没有京中有权有势之人暗中相助,仅凭他们,岂能做到?”
而这个人,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便是刘一燝。
朱由校的脑海中,已然勾勒出刘一燝的处境与心思:
刘一燝身为内阁次揆,本是东林党骨干,可自他登基以来,推行的种种新政,无不是在收拢皇权、打破旧制。
祖制礼法在朕眼中,从来都不是束缚,只要利于大明、利于百姓,便可改之、破之。
这般行事,早已让恪守旧规的刘一燝心存芥蒂。
更遑论韩爌跪谏风波之后,韩爌被流放琼州,刘一燝便彻底失了圣宠。
内阁大权尽落首辅方从哲之手,新晋的孙如游、李汝华,还有复起的叶向高,瓜分了余下职权,他这个次揆,早已成了徒有虚名的摆设。
大权旁落,壮志难酬,心中的憋闷与不甘,可想而知。
“江南,本是他刘一燝的根基所在。”
朱由校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朕放任王好贤在江南行事,虽说是为了清理那些盘剥百姓、偷税漏税的豪强士绅,却也让他的同乡故旧、门生故吏损失惨重。
他嘴上不说,心中的怨气,怕是早已积满了。”
多重失意交织之下,刘一燝的心思,便不难揣测了。
朱由校看向周妙玄,眼神复杂:
“这些个身居高位的大臣,平日里满口圣贤之道,动辄以社稷为重、以民生为先,可到头来,利益与名欲,往往比圣贤书里的道理更能牵动他们的心。”
刘一燝未必是要背叛大明,他只是想借着复社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
复社的谋划若是成了,他这个皇帝迫于“天怒人怨”的压力退让半步,放缓新政推行的脚步,他便能以“清流领袖”的姿态站出来,调停朝野、谏阻君父,重掌内阁实权。
若是复社失败,阴谋败露,他刘一燝便是那个“蒙冤受屈”的忠臣,即便身死,也能博一个“直谏死节”的美名,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呵呵……”
朱由校低笑一声,笑声中满是失望与无奈。
“这些人啊,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名与利,都是身后的史书评价,却偏偏忘了,朕推行新政,不是为了集权而集权,是为了让大明的国库充盈,让流离失所的百姓有田种、有饭吃,让边境不再受外敌侵扰!”
他走到殿窗前,目光悠远:
“他们只看到江南士绅破了产,却看不到那些被士绅兼并土地、苛捐杂税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
只想着自己大权旁落、郁郁不得志,却没想过这大明的江山,是靠千千万万的百姓撑起来的!”
周妙玄跪在地上,听着朱由校的话,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一直以为复社是为了“拨乱反正”,是为了拯救江南百姓,可此刻听陛下剖析,才发觉这背后竟藏着如此复杂的权欲纠葛。
刘一燝那等看似清正的阁老,竟也会为了名与利,暗中纵容甚至支持这等祸乱朝纲的谋划?
朱由校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周妙玄身上,语气恢复了平静。
“你留在朕身边,慢慢看。看看朕是不是你口中的暴君,看看这些满口圣贤的大臣,到底是为了大明,还是为了他们自己。”
周妙玄抬眸,眼神依旧带着几分警惕,像是只受惊后尚未放下戒备的幼鹿。
她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帝王,语气生硬。
“陛下虽饶了小女子性命,却也请日后莫要再害了忠良。”
“忠良?”
朱由校闻言,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
“你倒说说,在你眼中,何为忠良?谁又当得起‘忠良’二字?”
“忠良者,当忠心社稷、体恤万民、品德高尚之辈!”
周妙玄挺直脊背,眼中闪烁着近乎执拗的光芒。
“虞山先生钱谦益,饱读诗书,心系江南百姓,为复社奔走,只为澄清玉宇,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忠良!
可陛下却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斩杀,这与昏君何异?”
“哈哈哈!!!”
朱由校突然朗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他笑了许久,才渐渐收住笑意,目光锐利地看向周妙玄。
周妙玄被他笑得脸颊涨得通红,红唇紧咬,眼底掠过一丝恨恨之色。
方才那一瞬间,她因帝王剖析权欲时的深沉而心生动摇,竟险些觉得他或许并非传言中的暴君。
可此刻,他这般轻慢忠良的模样,分明就是个不辨是非的昏君!
“陛下为何发笑?”
她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质问道。
“莫须有?”
朱由校收敛笑容,语气骤然变冷。
“钱谦益勾结江南士绅,私通复社,炮制逆报,诽谤君父,意图阻挠新政、动摇国本,桩桩件件,证据都堆满了东厂的卷宗,怎就成了莫须有?”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鄙夷:
“再者说,钱谦益也算忠良?”
朱由校心中暗自冷笑。
他深知此人底细,后世那句“水太凉,不能下”的典故,早已将其虚伪的面目暴露无遗。
看似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实则是沽名钓誉之徒,国难当头之际,弃明投清,连自己的弟子郑成功都被其气节所伤,三观尽碎。
“便是这样一个整日流连烟柳之地、周旋于声色犬马之间的伪君子,在这些被蒙蔽的读书人眼中,竟成了品德高尚、心系天下的忠良典范。”
朱由校此刻才算真正明白,舆论的力量有多可怕,而他在舆论战场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如今的《皇明日报》,虽能在京师、顺天府及北直隶一带传递帝王的声音,宣扬新政的利好,可一旦超出这个范围,影响力便大打折扣。
江南之地,依旧被那些士族文人掌控着话语权,他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将自己塑造成受害者,将推行新政的他污蔑为暴君。
好在,他早已着手布局。
救灾司深入灾区,赈济灾民、宣讲新政。
清田司扎根基层,丈量土地、打击豪强。
还有遍布各地的厂卫密探,收集民情、传递消息。
这些深入肌理的组织架构,不仅是他推行新政的利器,更是他掌控基层舆论、打破士族垄断的法宝。
说到底,复社那群空谈义理的读书人,还有刘一燝那般心怀怨怼、醉心名欲的大臣,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待他的新政在全国落地生根,待基层百姓真正感受到新政的好处,待他的舆论阵地彻底铺开,这些人的谎言,自然会不攻自破。
想清楚这些,朱由校看向仍一脸不服气的周妙玄,心中就更有底气了。
“你这女子,天真得可笑。从头到尾,你都只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被人利用着散布谣言、构陷忠良,如今棋子没用了,被人弃之如敝履,你却还在这里替他们摇旗呐喊,替他们数钱。”
周妙玄的脸颊瞬间变得惨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她想反驳,想嘶吼,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半分有力的言辞。
钱谦益的形象、复社的初衷,在这一刻,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可她骨子里的倔强,仍让她不肯轻易低头,只是死死咬着唇,眼神复杂地看着朱由校。
朱由校却懒得再与她争辩。
帝王的时间,从来都宝贵至极。
朝中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疏等着他批阅,江南的善后事宜需要他定夺,新政的推行仍需他步步紧盯,他这个皇帝,一刻也闲不下来。
“你好自为之。”
朱由校丢下一句话,转身迈步,龙袍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串沉稳的脚步声。
他不再看周妙玄那副纠结的模样,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小样!
之后自然有你自愿卸甲,伺候朕的时候!
殿内,周妙玄独自跪坐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
朱由校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她看着帝王离去的方向,眼中的警惕与恨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重的困惑与茫然。
难道……
她真的一直都在被人利用?
虞山先生,真的如陛下所说那般不堪?
而这位被她唾骂为昏君暴君的皇帝,又真的是在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让她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另外一边。
申时一刻。
日影斜斜掠过文渊阁的琉璃瓦,将殿内的朱红立柱映得愈发沉厚。
内阁次揆刘一燝端坐案前,案上堆满了各部院呈送的文书,墨迹未干的诏敕草稿摊开在正中,可他手中的朱笔却迟迟未曾落下,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良久未动。
他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江南赈灾”的奏报上,却似穿透了纸页,飘向了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
那些关于士绅破产、流民四起的传闻,如针般刺着他的心神,让他连最熟悉的文书审核、诏敕起草都难以集中精神。
往日里条理清晰的政务,此刻竟变得纷乱如麻,每一个字都透着江南百姓的苦难,也映着他的无力。
酉时将至,暮色渐浓,阁内早已掌起了宫灯。
刘一燝终于放下朱笔,草草整理了案上的文书,却并未如往常般拟定次日的议事章程,只起身理了理朝服的褶皱,便急匆匆地朝着宫门外走去,步履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焦躁。
这一幕,恰好落在了隔壁值房的叶向高眼中。
他刚批改完一份关于九边军饷的奏疏,抬眼便见刘一燝行色匆匆的背影,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
私印逆报、诽谤君王的案子早已盖棺定论,陛下也已还了刘一燝清白,按理说他该安心才是。
可今日这般魂不守舍、急于出宫的模样,分明是心中藏着极大的心事。
叶向高心中疑虑丛生,索性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将剩余的琐事快速处理完毕,便起身追了出去。
宫门外,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刘一燝正准备踏上等候在外的马车,身后便传来了叶向高的声音:
“刘阁老且慢!”
刘一燝闻声驻足,转过身来,见是叶向高,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叶公赶得这般急切,可是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
叶向高快步上前,目光落在他略显憔悴的脸上,语气带着几分关切。
“只是方才见刘公面色凝重,步履匆匆,似有心事萦绕,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刘一燝轻轻摇了摇头,眼底掠过一丝怅然,声音低沉:
“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却不能匡正陛下的过失,眼睁睁看着江南百姓深陷苦难,实在是罪过啊!”
这话一出,叶向高顿时困惑起来。
他挑眉道:“陛下英明神武,推行新政皆是为了大明长治久安。
我等辅佐陛下,整顿朝纲、安抚地方,所作所为,不正是在匡正社稷、体恤万民吗?
何来‘不能匡正’之说?”
“匡正?”
刘一燝猛地提高了声音,语气中满是激动与不甘。
“江南之事,本是些士绅兼并土地、偷税漏税的沉疴,若循正道处置,一年之内便可初见成效。
可如今呢?
拖延了半年之久,整个江南都被搅得天翻地覆,王好贤那等宵小之辈竟都成了气候,流民遍野,民不聊生!
我们这些内阁大臣,又做了什么?不过是袖手旁观罢了!”
“慎言!”
叶向高连忙左右环顾,见宫门外的侍卫皆远远站着,无人靠近,这才压低声音说道:
“刘公糊涂!陛下并非不知江南乱象,只是他要的不是一时的平息,而是彻底掌控江南!
江南士族盘根错节,积弊已深,若不用猛药,如何能打破僵局?”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
“刘公岂忘了?辽东建奴何等猖獗,陛下以雷霆手段整军经武,短短数年便将其压制。
北直隶清田,触动了多少豪强利益,陛下力排众议,硬是推行到底,让国库增收、百姓得利。
九边废弛已久,陛下知人善任,逐步整顿,如今边境已然稳固。
陛下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江南的安定,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时间问题?”
刘一燝苦笑一声,眼神中满是忧虑。
“为了掌控一地,便让上千万百姓深陷囹圄,这等行事,算得上仁君吗?”
叶向高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
“乱局之中,当用猛药。陛下此举,虽看似严苛,却是为了长远之计。
待江南士族的根基被彻底打破,新政落地生根,百姓自然能安居乐业。”
“可陛下的野心,太大了啊!”
刘一燝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社稷为重,君为轻。陛下固然英明神武,可他太英明了,也太敢为了!
破祖制、改儒家、兴海军、拓疆土……
桩桩件件,皆是惊天动地之举。”
他望着远处宫墙巍峨的轮廓,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
“汉武帝雄才大略,却耗空国力。
隋炀帝开疆拓土,终致天下大乱。
秦始皇一统六国,却二世而亡。
这些先例,历历在目。
陛下的雄心,不知对我大明臣民来说,是福,还是祸啊!”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暮色笼罩了紫禁城。
叶向高看着刘一燝满是忧思的侧脸,心中也泛起了一丝波澜。
刘一燝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陛下的手段太过凌厉,野心太过宏大,这般一往无前的姿态,的确让人既敬畏,又隐隐不安。
可他更清楚,大明积弊已深,若不彻底革新,便只能坐以待毙。
陛下的选择,或许是大明唯一的生路。
“刘公。”
叶向高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重。
“陛下心中自有丘壑。我等身为臣子,能做的,便是尽己所能辅佐陛下,在他行差踏错之时,及时规劝。至于未来如何,我们如何说得清?”
叶向高拢了拢身上的绯色官袍,继续温声劝道:
“刘公连日操劳,面色瞧着不甚舒展,不如好生歇息一晚,明日还要处置票拟、协理政务,身子骨要紧。”
他心中暗忖,刘一燝这般郁郁,定是为了前日复社几名读书人因私报诽谤君父被处斩之事。
那些后生行事激进,又多是江南人士,刘公素来怜才,想必是为此痛心不已。
刘一燝闻言,缓缓摇了摇头,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怅然,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朝事?如今这文渊阁里,又有多少真正由我们处置的朝事?”
他身为内阁次辅,本是与首辅叶向高一同坐镇这大明最高决策中枢的核心人物。
按制,次辅当辅助首辅参与机务,每日辰时便要与阁臣共阅通政司送来的奏章,在会揖讨论时率先发声陈说利弊,协助首辅草票复核,再一同呈请皇帝批红。
文书起草、档案管理、六部协调、典礼筹备,哪一样不是次辅该管的分内事?
可如今,这些职责竟成了徒有虚名的摆设。
“陛下勤政,一日要批阅近二百份奏疏。”
“我们内阁所谓的票拟,不过是照着陛下预先圈定的意思誊写一遍,连些许增减的余地都没有。
昔日设立内阁,本是为辅弼君德、参赞机务,如今这票拟之权,早已形同虚设。”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添了几分愤懑:
“更不必说陛下新设的内廷机务司,但凡与军机相关的奏疏,全由那班新科进士出身的近臣处置,我等连过目之权都无。
他们年轻气盛,不知边事艰难、政务繁杂,只凭陛下心意行事,这般下去,如何了得?”
叶向高闻言默然。
他怎会不知?
刘一燝说的是实情。
天启帝登基以来,一改前朝皇帝怠政之风,事事亲力亲为,却也处处揽权。
内阁本是制衡皇权的重要力量,可如今,皇帝不仅亲自批阅海量奏疏,还另设内廷机构分流权力,分明是嫌内阁权重,要一步步将权力攥回自己手中。
刘一燝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怅然一叹:
“罢了罢了,多说无益。”
他转身对着叶向高拱手行了一礼,动作间透着几分力不从心。
“叶公也早些回府歇息吧。”
言罢,他在内侍的搀扶下登轿,轿夫缓缓抬起,朝着刘府的方向而去。
轿帘落下,遮住了他落寞的身影,也隔绝了文渊阁的最后一丝余晖。
叶向高站在阁前,望着那顶渐行渐远的肩舆,轻轻叹了口气。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带着几分萧瑟之意。
他想起张居正辅政之时,内阁权势何等鼎盛,别说朝事,便是皇帝的起居作息、东宫讲学,都能一一过问,那时的内阁,才真正称得上是“百官之首、机务中枢”。
可如今呢?
皇帝勤政本是好事,当初多少大臣上书恳请陛下亲理朝政,盼的便是大明能重振纲纪。
可真当这样一位事必躬亲、大权独揽的皇帝出现,内阁却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连他这个阁臣,都时常觉得无所适从。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叶向高喃喃自语,目光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那里灯火渐起,映照着皇城的巍峨与肃穆。
只要陛下所作所为是为了大明江山稳固,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即便内阁权力稍减,即便陛下行事偶尔出格,又有何妨?
只是不知,这般皇权独揽的局面,能支撑大明走多远。
暮色四合,刘一燝的坐轿在府门前缓缓落下。
朱漆大门早已敞开,管家领着一众仆役躬身迎候,只是往日里殷勤的笑脸,今日却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局促。
他踏着青石板路步入府中。
刚在书房坐定,贴身管事便急匆匆闯了进来,额角渗着汗珠,声音压得极低:
“老爷,不好了!府外街角、巷口,这些时日一直守着不少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个个眼神凌厉,瞧着来者不善啊!”
“哦?”
刘一燝端起侍女奉上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眉头却微微挑起。
他表面上还算冷静,但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看来,陛下终究还是反应过来了。
私报诽谤君父之事,他虽未直接参与,却早已知情。
那些复社读书人胆大包天,借着印刷私报抨击朝政,暗讽陛下独揽大权,而帮他们打通关节、提供隐秘印刷场所的,正是他当初引荐的旧部。
此事一旦败露,知情不报已是重罪,更何况他还间接牵连其中。
可陛下为何迟迟没有动手抓拿?
是顾忌他内阁次辅的身份,怕贸然动他引发朝堂震荡?
还是在搜集更确凿的证据,欲将他一网打尽?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茶水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暖不透他冰凉的心底。
他正沉思间,管事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脸色惨白如纸:
“老、老爷!东厂提督魏公公……魏忠贤亲自来了,现已在正堂等候!”
“魏忠贤?”
刘一燝口中的茶险些呛出,他苦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绝望。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陛下竟派了魏忠贤这尊煞神亲自上门,看来是决意要处置他了。
他缓缓放下茶杯,抬手拍了拍身上尚未换下的绯色官袍,褶皱的衣料仿佛映照着他此刻凌乱的心境。
定了定神,他起身整了整冠带,迈着沉稳却略显沉重的步伐,朝着正堂走去。
穿过回廊,远远便望见正堂之中,一道身影端坐于上首,正是魏忠贤。
他身着蟒纹官袍,腰间悬挂着御赐玉牌,那张素来堆满谄媚笑容的脸,今日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狭长的眼睛半眯着,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
两旁站立的东厂番子,个个腰佩绣春刀,气势汹汹。
刘一燝刚踏入堂中,魏忠贤便猛地一拍桌案,沉声道:
“陛下有口谕,刘一燝接旨!”
“臣刘一燝,谨听圣谕!”
他不敢有半分迟疑,当即撩袍跪伏于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心中已是做好了领罪伏法的准备。
“卿乃国之干城,辅政多年,劳苦功高。
近日见卿步履蹒跚,神色倦怠,朕心甚忧。
特赐御膳一席,聊表体恤之意,钦此!”
魏忠贤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入刘一燝耳中。
刘一燝猛地一怔,身躯僵硬在原地。
他预想过无数种结局,下狱、抄家、甚至凌迟处死,却唯独没料到,陛下竟只是派魏忠贤送来御膳?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魏忠贤,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臣……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过神来,他连忙叩首谢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起身之后,魏忠贤示意身旁的小太监将一个精致的描金食盒奉上。
刘一燝伸手接过,只觉食盒入手沉重,不仅装着御膳,更似压着千斤重担。
“咱家还有要务在身,就不在此叨扰刘阁老了。”
魏忠贤缓缓站起身,走到刘一燝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暗示。
“刘阁老年纪也大了,常年操劳朝政,身子骨早已不如从前。
依咱家看,不如就此请辞,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安享天年。
不然,久在这朝堂漩涡之中,保不齐哪日就惹上血光之灾,到时候可就追悔莫及了啊!”
这番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直刺刘一燝的心底。
他瞬间明白,这御膳并非体恤,而是警告!
陛下早已知晓一切,却不愿公开处置他这个内阁次辅,怕动摇国本,故而派魏忠贤前来施压,逼他主动辞官归隐。
魏忠贤说完,不再看他一眼,带着一众番子转身离去。
厚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关上,堂内只剩下刘一燝一人,手中捧着那盒御膳,脸色阴沉得可怕。
但片刻之后,刘一燝还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他缓缓抬手,掀开食盒的鎏金搭扣,“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清晰。
盒盖开启,内里空空如也,除了衬底的素色锦缎,未有一物。
身侧侍立的管事探头望去,看清盒中情形,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诧,随即转为浓浓的惶恐,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怎……怎是空的?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管事的脑海中骤然闪过三国旧事。
当年曹操送荀彧空食盒,意为“盒中无果,请君自采”,暗促其自裁。
如今陛下效仿此举,难道是要老爷……
想到此处,管事的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刘一燝见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缓缓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释然:
“你想多了。”
他轻点空盒内壁,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
“空食盒,非‘无果’,乃‘不能共食’。
谐音‘不能共事’,意为君臣缘尽,食禄成空。
陛下这是要我告老还乡了。”
之前魏忠贤那句“陛下念及阁老劳苦,许以归乡安度晚年”的暗示,此刻与这空食盒对应起来,一切便豁然开朗。
他心中那股郁结多日的苦闷,竟在这一刻悄然消散。
相较于那些被抄家问斩的江南士绅,相较于历史上诸多兔死狗烹的功臣,陛下待他已是仁厚至极。
没有治罪,没有羞辱,只以一个空食盒传递心意,给了他体面辞官的余地。
“也好。”
刘一燝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怅然,却更多的是解脱。
“归隐山林,或许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他转头对管事吩咐道:“取纸笔来。”
管事虽仍心有余悸,但见老爷神色安然,也稍稍定了定神,连忙转身取来上好的宣纸与狼毫笔,研好浓墨,铺陈在案上。
刘一燝提笔蘸墨,手腕微顿,随即挥毫泼墨。
他一生批阅文书无数,拟写诏敕万千,此刻写下的却是自己的乞骸骨奏疏。
笔锋遒劲,字迹沉稳,每一个字都透着半生宦海的沧桑与释然。
“臣刘一燝,年近六旬,体衰力竭,难承内阁次揆之责。今恳请陛下恩准,致仕归乡,耕读自养,以终天年……”
短短百余字,写尽了他的去意。
放下笔,刘一燝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将半生的荣辱得失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来。
心中积压的苦闷、对新政的疑虑、对帝王野心的担忧,尽数烟消云散。
“就让我远远看着,陛下到底能将这大明带向何方,是越来越好,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复杂的期待与观望。
“立刻将这份奏疏送入宫中,交由通政司递进。”
刘一燝将奏疏折好,递交给管事。
“是,老爷!”
管事躬身接过,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快步离去。
夜色沉沉,刘府的身影消失在街巷深处。
这份乞骸骨奏疏,按规制先送至通政司。
通政使不敢怠慢,连夜登记造册,录下副本存档,随后将正本加急转交内阁。
此时内阁值守的,正是阁臣孙如游。
按大明祖制,内阁次揆的乞骸骨奏疏,需经内阁公阅,全体大学士轮流翻阅,标记重点。
再行会揖讨论,由首辅方从哲主持,告老者本人回避,其余阁臣依次发表意见。
最后由首辅或指定阁臣票拟处理建议,贴于奏疏封面,再转交司礼监,最终呈递至皇帝面前。
这一套流程,既是内阁的权力体现,也是对大臣的尊重,向来严谨有序,从未有过偏差。
然而,孙如游接过奏疏,拆开一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精光。
他身为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早已摸透了圣心。
陛下送空食盒让刘一燝辞官,其意已决,哪里还需要内阁多此一举地讨论票拟?
若是按正常流程走,万一有阁臣出言挽留,反而会拂逆陛下的心意。
孙如游当机立断,没有按规制将奏疏留待次日公阅,而是直接召来心腹属官,吩咐道:
“即刻将此奏疏送往司礼监,转交魏朝,务必连夜呈给陛下。”
属官虽有些迟疑,毕竟违背了内阁流程,但见孙如游神色坚决,也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应诺,捧着奏疏快步离去。
夜色中的紫禁城,通政司、内阁、司礼监的灯火依次亮起,又迅速熄灭。
一份乞骸骨奏疏,跳过了既定的流程,在帝王心腹的运作下,径直朝着乾清宫而去。
刘一燝的去留,早已在空食盒递出的那一刻,便有了定数。
而这背后,是帝王对朝政的绝对掌控,也是新政推行路上,又一块阻碍的悄然移除。
夜色已至三更,乾清宫东暖阁内依旧烛火通明。
烛焰摇曳,将朱由校批阅奏疏的背影拉得颀长,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已批阅过半。
身侧,周妙玄身着淡青色侍墨宫女服,正垂首研磨。
她皓腕轻转,松烟墨在砚台中渐渐化开,散发出淡淡的墨香。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朱由校的背影上,心中那道坚冰,正悄然裂开一丝缝隙。
从入夜到此刻,他已批阅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奏疏。
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疾书,时而在奏疏上圈点批注,没有片刻停歇。
连一口茶都顾不上喝,眉宇间虽有倦意,却始终透着一股不容懈怠的韧劲。
难道……
無錯書吧这个被她骂作昏君暴君的皇帝,当真是个勤政之君?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周妙玄强行压了下去。
她用力摇了摇头,暗自告诫自己:
定是装的!
不过是为了笼络人心,故意做给她看的,想让她改变对他的看法罢了。
可指尖研磨的动作,却不自觉地慢了几分,心中的动摇,终究是藏不住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朝躬身快步走入,压低声音禀报:
“陛下,刘一燝大人的乞骸骨奏疏,连夜递上来了。”
“哦?乞骸骨?”
朱由校头也未抬,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这刘一燝,倒是识趣,动作够快。”
他放下朱笔,接过魏朝递来的奏疏,随手展开。
目光扫过开篇,便不再细看,直接拿起朱笔,在奏疏末尾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字。
不准!
周妙玄站在一旁,看得真切,眼中满是诧异。
她原以为,皇帝既然已经用空食盒暗示刘一燝辞官,定会顺水推舟批准,没想到竟会挽留。
“陛下,你不是不喜刘一燝,觉得他不适合内阁吗?为何又不准他告老?”
周妙玄忍不住开口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困惑。
朱由校放下朱笔,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声响,脸上露出一丝慵懒的笑意:
“朕从未看谁不顺眼,只是刘一燝的理念与新政相悖,确实不适合再留在内阁罢了。”
“至于为何不准,不过是走程序而已。
大明祖制,大臣乞骸骨,通常要三请三辞,以示君臣相得、朝廷惜才。
若是他一请,朕便立刻批准,既不合规矩,也显得朕薄情寡义,落人口实。”
周妙玄听得似懂非懂,皱着小巧的鼻子摇了摇头:
“好复杂!”
她虽不完全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却也能感受到这朝堂之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藏着深意,政治斗争的复杂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所以啊。”
周妙玄轻声感慨,语气中带着一丝怅然。
“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笨蛋,不用操心这些烦心事,倒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朱由校闻言,转头看向她,目光落在她婀娜多姿的身形上。
淡青色的宫服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烛光下,肌肤胜雪,鬓边碎发微垂,平添了几分柔媚。
他心中微动,之前的倦意消散了大半,语气带着几分玩味。
“这些烦心事你自然不用操心,但有些事情,恐怕你是逃不掉的。”
朱由校眼神之中带着几分侵略。
就似大灰狼看着小绵羊一般。
“周姑娘,今夜月色正好,便由你侍寝如何?”
妖精!
朕要你助我修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