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听了老人品评,不禁神情沮丧。老人见状轻挥细索将长枪弹起,伸手抄过,示意江离仔细观看。依着刚刚所演,先是一招“大漠风沙”,接着一招“寒江独钓”,他下肢不便,枪法细微之处便照顾不到,可是每一招每一式,无不拙朴凝重,刺出之时,仿佛有千钧重压,枪头歪歪斜斜,枪身缓缓滑动,但每一个点每一处面,都恰到好处。江离看在眼中,似乎已痴了,每看一招,心中便赞叹一分,直至最后一招“炊烟袅袅”,老人收了枪,江离才如梦初醒,心中早已一百二十个折服,恭恭敬敬道:“前辈神技,令晚辈大开眼界。”
老人气定神闲,放下长枪,道:“薛家枪其实更像是一种棍法,但你见识不够,看不出来。老夫当年和薛曼成切磋,记得他的路子。他闯荡中原时,原本是三十六式,后来实战中不断修缮,只剩下二十三式。他还想再创出一式,凑足二十四之数,可惜无论怎么拼凑,终究不合心意,这才作罢。”
江离听得认真,老人看出他对这枪法甚是喜欢,又道:“枪乃外门兵刃之首,因此气势一定要够,不宜轻灵虚浮,这薛家枪正是着意于此。”江离点点头。老人轻咳一声,接着道:“看你娃娃顺眼,老夫便教你一教,不然显得小气了。他薛老儿地下有知,是老夫代为传授,也不辱没。”于是将二十三式枪法的要义,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又令江离持枪重新演练,几番下来,终于瞧出几分“拙朴”之意,这才罢休。
江离蒙老人点拨,心中感激,便欲拜谢。老人连忙制止道:“不可。我是代为传授,当不得这一拜。”又道:“这也不是白教你的,你娃娃教了我捕鱼,我教你使枪,主打一个两不相欠,童叟无欺,哈哈。”江离听了,只好微微一笑,别过不提。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老人侧耳静听,突然道:“有人来了,四个。”江离躲在门旁朝外观望。老人又道:“有什么好看的,咱们是狐仙,可不能露了行藏。”示意躲在那堆兵器后面。
不大一会儿,只听庭院大门吱呀一声,几个人缓缓走进来,踏在雪上咔咔作响,似乎携了什么重物。行至庭院中间,一人瓮声瓮气地叫道:“小心了。”几人便停下来,”咚咚”两声,似乎是卸下了重担。
老人悄声道:“这四人带了什么东西,这般沉重?”
江离拨开武器架子往外看,正是四个人,穿着暗黄色袍子,在西北角上叫骂着放了水,缩着脖子朝房间走来。那庭院正中,搁着两个漆黑的大铁桶,不知装的是什么。四人转眼已走到门前,江离拨回架子,道:“他们抬进来两个大铁桶。”
四人走进房间,跺了跺脚,其中一人道:“老蔫儿也不在,冷湫湫的,净是雪。”
另一人冷冷道:“老蔫儿要是在,那才坏事,二当家这两桶秋露,还不被那老东西偷去一桶?”
“这老蔫儿也真是,一个没用的瞎子,可偏偏就对侯四爷的脾气,这些年偷酒喝,偷肉吃,侯四爷竟全不追究。”
“别瞎三话四的,你瞧见了?传到侯四爷那里,大耳刮子抽你。”
几个人沉默了一阵,那个翁声翁气的道:“大家抓紧休息,一会儿还得干活,院子里雪厚,埋了这两桶酒,咱们去给二当家道声喜,没准儿还有赏钱。”
一听说有赏钱,其余三人都喜笑颜开,便问道:“豹哥,道什么喜?”“难不成二当家要提拔咱豹哥当一路统领?”“嘿嘿,豹统领,神气!”
豹哥把声音提高了几度,喝道:“别瞎说。咱们龙虎寨,关系复杂着呢,多做事,少问东问西。”一边说着一边脱了脚上的靴子,用手摸了摸,道:“他妈的,这趟差,竟把个靴子也磨破了。拔凉拔凉的,脚都要冻成萝卜了。”
三人中早有眼力劲儿的,立时把自已的靴子除了,递给豹哥。豹哥不动声色,那人会意,蹲上前把靴子给豹哥穿了,自已却穿上豹哥的一双破靴,细声细气道:“兄弟们一直跟着豹哥,都是龙字辈,奉的是二当家的命。寨子里有啥动静儿,还要指望豹哥多多指点。”
众人都附和称是。那豹哥心中得意,便指了指院中两个铁桶,道:“知道这两桶酒有多稀罕不?”众人均摇摇头,豹哥伸出两个手指,道:“整个中原,西余的芈家和羊家,也没几桶。东垂孔家自诩富甲天下,一年喝秋露的次数,不超过两回。”
众人唏嘘不已,有人道:“二当家一下子便弄了两桶到龙虎寨来,真是待兄弟们不薄。”
豹哥冷笑道:“你个蠢货,这两桶酒,是招待贵客的,你我到时候能在旁把把盏,闻闻酒香,都算沾了光了。信不信?不出三天,龙虎寨必有贵客光临。”
众人相顾无言,过了片刻,一人颤巍巍地道:“难道是二当家请来助拳的?我听寨里弟兄们私下议论,说寨里来了个女魔头,年纪不算大,但武艺奇高,手持长鞭,一出手便杀了侯四爷的两个手下,连二当家也不是对手……”
江离听到这儿,呼吸轻微一颤,老人却纹丝不动,继续往下听。
“你懂个屁。”豹哥喝道:“二当家什么人?缥缈神龙!能跟女流之辈一般见识?这是一盘大棋,只要贵客一到,别说那女魔头,就是侯四爷的虎字辈,以后也得给咱龙字辈的兄弟们乖乖让道。”
众人听得兴起,不禁轰然叫好,豹哥见众人兴致甚好,又大言炎炎说了一番,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翻来覆去说了几遍,豹哥见大家都休息好了,当先站起身来,走到庭院,开始动手堆雪,众人慌忙跟上,不大一会儿,便将两个铁桶埋在雪里。四人不再逗留,将大门一关,回前寨复命去了。
江离走到庭院,忍不住问道:“缥缈神龙是谁?”
老人一脸鄙夷,道:“龙虎寨二当家,叫杨云逸,工于心计,见风使舵,不是什么好货色。”
江离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他们说的女魔头,前辈知不知道是谁?”老人看了他一眼,道:“不会是你师娘吧?”江离被猜中了心事,赧然一笑。
“你师娘的来历,老夫也判断不出。这塞北一带的高手,大都隐介藏形,使长鞭的,也未必便是你师娘。想当年,一代奇女子折腰宫主,也是使长鞭的,打得天下须眉苦不堪言。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后起之秀里出来几个高手,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江离仿佛没听到老人的话,发了一会儿愣,又突然笑道:“要真是我师娘,那龙虎寨也讨不了好。”
老人见他笑得有些勉强,也不多言,朝院子里那堆雪走过去,挥起细索,只见雪片纷飞,转眼间两个铁桶已摆在面前。老人拍开桶盖,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扑面而来,不禁叫道:“好酒,果然是好酒。”
江离闻言走到香炉前取了个碗,用雪擦干净了,递给老人。老人在桶里一舀,凑在嘴上喝了一大口,闭上双眼,喉头一动,须臾,脸上光芒四溢,神情极是享受。江离见状也尝了一口,只觉喉间火辣辣的,不太受用。便道:“我当秋露是什么好东西,一点也不好喝。”
老人睁开眼,又是一副看傻子的神情,道:“焚琴煮鹤,牛嚼牡丹,你娃娃堪有一比。”
江离也不来跟他拌嘴,道:“别喝得回不去家。”老人哈哈一笑,道:“有酒就是家。”
江离回到房间,找了几个瓦坛出来,老人道:“你干什么?”江离道:“看您老人家这么贪酒,好歹给您装几坛回去呀,不然不是白来了么?”
老人摇摇头,道:“秋露不能用瓦坛装,会坏了酒香,否则他们费劲抬两个铁桶上来,那不是自讨苦吃么?”
江离道:“那怎么办?”
老人长叹一口气,道:“能怎么办?带不走,藏不住,只能赶紧喝它两大碗,趁着酒劲儿未发,过了铁索,回去睡觉。”
江离见老人喝着酒,神情极是畅快,心想自已最迟今晚不走,明晚也要走了,好歹也要让老人如愿,便道:“在这儿匆忙喝两大碗,那算什么享受?依晚辈看,咱弄一桶回去慢慢喝,岂不是更好?”
老人哑然失笑,道:“你娃娃口气倒是不小。这一个铁桶,少说也有百斤重,加上这酒,只怕有两百斤,老夫就算双腿完好,要带着这么一大桶酒过那铁链,也是万分艰难,何况现在只剩半个废人。”
江离道:“又不是要让前辈单独带酒过去。”
老人一愣,打量了一下江离,随手一挥,细索飞出,缠在庭院正北的香炉上,道:“来,试试你轻功。”
江离略一躬身,轻轻跃上,展开双臂,在细索上奔了一个来回。老人点点头,手上加力,那细索突然左右摇摆起来,江离双腿微曲,形如飞燕,仍能稳稳地站在细索上。老人道:“走起来。”江离估算了细索摆动幅度,往前凌空跳起,落下时,又稳稳踩在细索上。如此跳跃前进,脚尖在香炉上一点,身子倒纵回来,刚好落在最初的位置,从细索上轻轻跃下。
老人收了细索,淡淡道:“灵巧有之,劲力却不够。”
江离笑道:“若要像前辈那般飞檐走壁,踏雪无痕,晚辈万难做到。可是咱们走的是铁链,并不需要那么高深的轻功。那铁链只要足够牢固,就完全不用担心承重,只须掌握好平衡,便能过去。”
老人一拍脑门,大声道:“照啊,咱们俩各走一条铁链,抬着这桶酒,重心压低,那简直比一个人还稳当,这法子行,好,真好。”说完,让江离去屋子里取来铁枪,用细索给铁桶来了个五花大绑,固定在铁枪上,示意江离抬一下试试。
江离试了试,虽然有些重,倒也能抬得动。老人大喜,将酒桶往肩上一扛,手上一用力,逾墙而出,来到铁链处,道:“凡事不要急,你娃娃先来这铁链上试试,万丈高空和庭院里,毕竟不是一回事。”说罢,伸手去解酒桶上的细索。
江离微微一笑,不待老人将细索解下,便跳到铁链上,踮起脚尖,轻飘飘地奔走于上,很快便来到铁链中间,老人见他行如往常,心中欣喜,便住了手,道:“行了,回来吧。”江离在铁链上站定,突然脚尖发力一蹬,竟是一个倒纵,老人紧盯着他,手上不觉一紧,只见他稳稳地落下,这才放心。可江离并不转身,紧接着又是一个发力,连着三次倒纵,才跃回老人身边。老人暗暗心惊:“这娃娃倒是极有胆色。”手上一凉,才发觉刚才手心已出了一把汗。其时酒桶上的细索尚未解开,万一江离失足,当真是万难抢救。
江离接过铁枪,扛在肩上,示意老人可以了。老人便倒立起来,江离信步上前将枪柄压在老人腿上,又晃了两晃,道:“可以吗?”老人嗯了一声,道:“不可勉强,这一趟,咱们万一走起来不顺,便撤了铁枪铁桶,保命要紧。”
江离应了一声。二人既已准备停当,便带着酒桶,同时跃下。只觉猛然一沉,有些吃紧,老人立时手上发力稳住,力道自然从枪上传过来,助江离重新平衡,然后慢慢往前,那铁链承了重,并不摇晃,反而愈发稳当。
初时二人走得极慢,生怕步调有差。毕竟身下是万丈深谷,稍有差池,便有殒命之虞。待走了半程,配合逐渐紧密,开始走得快一些。最后只剩丈余,二人心有灵犀,竟快步小趋起来。一个身形飘飘,一个倒垂杨柳,架着一个酒桶,在千仞之高的铁链上奔走,说不出的诡绝。
转眼间二人已过了铁链,老人手上发力,从铁链跳上巨石,江离也刚好稳稳地站在石头上,只听铁桶轻响,已然平安落地。老人一个骨碌翻起身,二人相视片刻,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