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着王愔之那郑重其事的模样,纷纷以审视的目光望向刘穆之。

实话实说,他们对刘穆之没有任何印象。

刘穆之曾是琅玡内史江敳主簿,此琅玡国,是侨置琅玡国,割丹阳郡江乘县为辖境,治所设蒲州金城(今江苏句容县西北),管辖的是随元帝渡江而来的琅玡国人,不过千余户罢了。

手头既无兵,权力也不大,更多的是为历任琅玡王征收食邑,而刘穆之在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做主簿,自然默默无闻。

徐道覆眼里,射出了浓冽的妒忌之色。

娘的,我怎么就没这么好的待遇?

孙恩二败之后,他清楚孙恩大势已去,开始死心塌地的为王愔之效力,平时也自负谋略,自然不愿意被一个无名之辈压在头上。

刘穆之却是眉心微拧。

因王谧对刘裕颇为赏识,不仅帮他还了赌债,还点评他:卿当为一代英雄。

故而江敳也留意到了刘裕,与之结交,并时常在刘穆之面前提起此人,使刘穆之对刘裕上了心,暗中观察。

总体来说,是满意的。

他在等一个契机为刘裕效力。

可王愔之不请自来,让他措手不及。

王恭曾遣人辟江敳,江敳久久不语,后独自饮酒不理会客人,最后感叹:人自量,固为难!

以拒王恭征辟。

可见江敳看不上王恭,而刘穆之对王恭目中无人的作派也颇为不满,王愔之则是王恭之子,打心眼里排斥为王愔之效力。

更何况,刘裕出身低,只能倚重他,而他是前汉齐王刘肥之后,对刘裕有心理上的优势。

可王愔之是高门贵种,又表现出惊人的能力,将来有的是名士俊彦往投,他即便入了王愔之幕府,又能得到多少重用?

于是斟酌着道:“王郎请看,吾之庭院,北面盖得草庐,南侧辟得瓜田,东陂种得果蔬,西园分得竹泉。

晨起推开东窗,晨雾扑面而来,颇觉神思缥缈,然后于畦中灌园,陶冶身心,待得果蔬成熟,便邀三五好友前来品尝。

午后伏案治学,推开西窗,俯瞰西墙桑竹,顿觉疲劳尽消。

傍晚时分,徜徉于田间,捉草除虫,始知民生之不易,百姓之多艰,而后黄昏,枕着犬吠鸟鸣,恬然入睡,一夜无梦。

此我心之所欲也,若能再教出一二出色弟子,造福万民,死而无憾矣。”

王愔之沉默了,刘穆之婉拒了自己。

刘穆之也以清澈的眼神直视王愔之。

“公欲投刘寄奴耶?”

突然王愔之笑道。

刘穆之微颤,眼神中,流露出一抹难以置信之色。

除了他的妻子江氏,无人得知,王愔之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王愔之又道:“刘寄奴初生时,神光照室尽明,是夕甘露降于墓树,及长,雄杰有大度,风骨奇伟,不事廉隅小节,奉继母以孝闻。

此乃异相,必是天生异人,而公有大才,我岂可将公让与寄奴?既然公不愿随我而去,那我只能枉做小人,请公随我回钱塘。”

徐道覆忙道:“刘寄奴既有异相,何不及早杀之?”

王愔之摆了摆手:“我终究做不到不罪而诛,将来他若与我为敌,于战阵中擒杀便是。”

刘穆之叹了口气道:“王郎既有如此胸怀,又何必为难于我?难道不怕我做那徐庶?”

王愔之道:“曹孟德能善养徐庶,我为何善养不得刘公?”

说着,向外喝道:“来人!”

挎挎挎!

一列列军卒小跑进入院中。

“郎君岂有强人所难之理?就不怕落个恶名?”

一名妇人从后转出,满面怒容。

“可是江夫人?”

王愔之笑道。

刘穆之妻江氏,乃江嗣之女,而江嗣,与江敳同宗,是族兄弟的关系。

可以说,陈留江氏、刘穆之、刘裕本是穿一条裤子的,刘穆之是内定给刘裕的谋士,否则,怎会刘裕征召,刘穆之便欣然而至?

但如今,王愔之强行拿剪子把这条裤子剪出个大洞,誓要将刘穆之给掏出来。

“正是妾!”

江氏面罩寒霜。

王愔之道:“夫人能问出这等话,想必不了解我王愔之的为人,道明公不愿做我的荀彧,退而求其次做个徐庶亦是无妨。

我也不怕说话伤人,若得道明公之助,乃锦上添花矣,道明公不助我,亦不可为刘裕所用,请夫人赶紧拾掇一下,今日我便拨营起寨,回返钱塘。”

江氏抿着嘴唇不说话,心里的羞愤溢于言表。

王愔之又道:“听闻夫人与道明公育有三子一女,何不请出来一见?”

江氏大怒!

这是赤果果的威胁啊。

“罢了!”

刘穆之潸然长叹道:“老夫和你走!”

……

一个时辰后,刘穆之家里的所有人,连同僮仆,约近百,在大军的护卫下离去。

江氏曾要留些人看家,王愔之不许,强迫所有人都走,毕竟留下来的人,可以和刘穆之互通往来。

车辙辘辘作响,刘家的命运一夕之间就变了。

江氏坐车上,握住刘穆之的手,忍不住道:“夫郎,妾到现在都不明白,那王愔之从哪里听得夫郎的名声?夫郎虽曾做过琅玡内史的主簿,可任职期间,并无作为,之后也未被征辟,从未显过才华呢。”

“是啊,为夫也甚为不解啊!”

刘穆之纳闷的很。

他已经很低调了,却是万万料不到,就这样都被王愔之盯上。

刘穆之不由掀开车帘,望向外面。

一名名军卒顶盔贯甲,挎着弓箭,背着箭壶,斜举着步槊而行,步伐整齐,面色冷漠平静,堪为一时强军。

‘此子,已无人能制矣!’

刘穆之暗叹,又最后看了眼那熟悉的街巷,心里道了声:别了,京口。

很快的,一行队伍出了城,孙无终站城头上,目送着割鹿军于城西南的运河边上集结,心里暗松了口气,也隐约有些担忧。

是的,王愔之的兵势太强了。

与之相比,北府军虽虎威犹存,却散发出一股子暮气,缺了王愔之麾下兵马的蓬勃朝气。

‘也许,我们这些老家伙该退位啦!’

孙无终暗暗叹息。

“将军!”

一名亲卫附耳过来,小声道:“仆听闻王愔之登门拜访刘穆之家,欲征辟,刘穆之不从,遂将刘穆之全家都强行带走了。”

“哦?”

孙无终对刘穆之了解不多,但是能被王愔之看中的人,又会差到哪里。

而且京口城里,那么多名将豪杰,王愔之独拜访刘穆之一人,隐约的,他觉得刘牢之错失了重要人才。

城下!

运河边上,粮食、器械,正在往船上装,还有随行的老弱妇孺,能上船尽量上船。

“拿好了,拿好了,每户发一包碱,碱不能擦洗身体,只能洗衣衫和碗筷,记着,不要随便饮用河水,真渴了,就忍着,待泊岸休整时,集中烧开水喝!”

有军卒深入人群,发放碱块。

刘穆之家,根据僮仆的户数,发了五小包碱。

长子刘虑之便是道:“王郎真乃大手笔,儿记得,京口的碱一斤百钱,一包就是一斤,这得贴进去多少钱?”

次子刘式之也道:“怕是碱本钱低廉,不然照王郎这样发放,有多少钱也不够发啊。”

刘穆之微拧起眉心。

他发现,长子和次子似乎对王愔之挺有好感啊。

事实也是如此。

刘虑之与刘式之很不理解父亲拒绝王愔之的心态,在他们眼里,父亲闲居家中多年也没人征辟,如今大名鼎鼎的王愔之来了,该受宠若惊才是啊。

偏父亲不从王愔之。

刘穆之也没法向二子解释这是妻族的意思。

“哎~~”

刘穆之叹了口气。

罢了,就做个徐庶,看那竖子能忍老夫多久!

王愔之则是向东面眺望。

禇秀之从旁道:“督帅,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王愔之示意。

禇秀之道:“由京口往建康,不过一百五十里,督帅以轻骑开拨,再以水师辅之,步军殿后,攻破石头城易如反掌,随即捕杀司马尚之与司马道子父子,入执中枢录尚书事,大权唾手可得。”

一瞬间,所有人均是面色一僵。

但细细一想,并非不可行。

当今天下,强藩你来我往,不就是比谁的拳头大?别人能入都主政,为何郎君不行,遑论郎君还是太原王氏出身,又和禇爽与王谢夫妇有着过命的交情。

刘穆之眸光微眯,暗暗瞥向王愔之。

檀道济的两名兄长,檀韶与檀祇,叔父檀凭之、张绍、郗绍等人也全都看向王愔之。

在一支军队里,部将常因争功,有独走乃至于冒险倾向。

胜了,自然是因功晋爵、升官发财,可若败了,主将身死,而作为拥兵的部将,或者有本事有名望的谋士,常常会成为各方的拉拢对象。

可以说,军事冒进的后果一般是由主将承担。

当然,这并不是说禇秀之有什么坏心思,这就是扩大战果,渴望立功的本能。

当年苏峻祖约之乱,给建康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如果王愔之未奉诏就领军杀入建康,建康士庶是壶浆箪食相迎,还是拼死反抗呢?

王愔之的应对,直接影响他们对王愔之的感官。

“哈哈!”

王愔之哈哈一笑:“这倒是个好主意,我生在建康,长在建康,无时不刻不想杀回建康。

但是,桓玄下都,已箭在弦上,刘牢之也即将从彭城回返,该发愁的,乃相王父子才是,我实无必要去建康淌这混水。

这两年来,我军快速膨胀,眼下应趁大胜的余威整军治民,我有九字真言赠予诸君: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我说过,要与诸君共享富贵,绝不食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