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愔之向内走去,看着大堂上的案几,当年王恭就是坐在这里接见北府众将,与幕僚议事,签发一道道的军令。

可惜终究不纳忠言,兵败惨死。

再往深处走,已经没有王恭生活过的痕迹了,刘牢之早已将王恭生前的遗物付之一炬。

有的,只是刘氏父子二人的妻妾,未来得及带走的东西。

“督帅,节哀!”

郗绍并不清楚王愔之的心理状态,从旁叹了口气。

“嗯!”

王愔之点了点头,又道:“我听说殷简之奉殷仲堪棺椁回了丹徒安葬,并于墓前结庐自守。”

“哦?”

郗绍眼前一亮,忙道:“待水军整饬之后,仆便领着部曲去丹徒斩下殷简之的头颅祭奠大伯!”

“要我和你去么?”

王愔之问道。

“不了!”

郗绍略一迟疑,便道:“督帅就当作不知,免得有损名声。”

王愔之懂了,郗绍不止是杀殷简之,还要开棺戮尸,这确实会给名声带来很不利的影响,恐怕这也是郗绍给自己交的投名状。

以示自断后路。

而外面,正在把军府大堂布置成灵堂。

没一会子,军中吹鼓手来了,王愔之教他们吹奏哀乐。

待学会之后,灵堂已经一片缟素。

王愔之换上斩衰孝服,对着堂上的王恭灵牌拜下。

堂外,鼓吹手们,吹奏起哀乐。

哀乐改编自陕北民乐唢呐曲《风风岭》,以唢呐吹奏最佳,可这个时代不可能有唢呐,吹鼓手以洞箫和横笛吹奏,也是别有一番凄凉风味。

1949年,哀乐被中央政治局正式定为典礼用乐,广泛应用于各种类型的追悼会上。

只要音乐奏响,再不相关的人都会情绪低落、目中含泪。

高亢的连续几下吹奏骤然跃出,又在一个长长的尾音之后,曲调急转直下,变得柔缓低沉,似乎在呜咽、也似乎在悲哭。

随即高亢的音符再度跃出。

哀乐只有两段曲调,一段高亢,一段低鸣,反复吹奏下,对王恭的缅怀与呜咽悲哭相互交替,灵堂里渐渐弥荡起了一股催人泪下的悲伤氛围。

“呜呜呜~~”

薛燕儿和薛兔儿抹着眼泪大哭起来。

“你们哭什么?”

薛银瓶刚横了眼过去,却是鼻子募然一酸,几欲洒泪。

“王郎这曲子……感人至深,若无拳拳孝心,又何以谱出,罢了,王孝伯害于奸人之手,可悲可叹,当得起仆一拜!”

张绍也是眼圈红了起来,拜倒在地。

“哎,王郎啊!”

众人又是心酸又是佩服,此曲必将流传后世,遂纷纷拜倒。

王愔之未让随行众将祭拜王恭,有他自己就行了,毕竟这个时代,主择臣,臣亦择主,良禽择木而栖并不是贬意,没有愚忠的说法。

特别是士人,当官当的不舒心了,直接挂印而去的比比皆是。

当然,这只是西晋才常有,到了东晋,因地盘狭小,士人又享受了几十年的和平,人口爆炸,一个以往看不上眼的县令长都争来抢去,已经没人抗拒出仕了。

但无论如何,臣下仍具备明清所不具有的人身自由与独立人格。

这也是上古人文精神步入末路时,留下的最后余辉。

“阿父,什么声音?”

何会顿住脚步,侧耳聆听了片刻,就觉悲意阵阵翻涌,不由问道。

“应是祭奠孝伯公之作,走,我们进去!”

何澹之挥了挥手。

铁瓮城中门大开,父子俩直接走了进去,

就看到堂外,一排鼓吹声吹奏着哀伤的乐曲,个个目中含泪,还有人边哭边吹,气息都不顺畅了。

“这……”

两父子面面相觑,步入大堂。

王愔之起身迎接。

何澹之摆了摆手,与何会向王恭的灵牌长揖施礼。

王愔之依惯例,跪在火盆后面,磕头回谢。

何澹之眸光颇为深邃。

是的,恐怕日后,得自己给他磕头了,今日能生受王郎磕个头,实是难得啊。

“何叔,何兄!”

礼毕,王愔之拱手。

“贤侄,这曲子,催人泪下矣。”

何澹之抹了抹眼角的泪光,无奈摇头。

王愔之道:“悼念亡父,一时所感罢了。”

“贤侄赤诚之心,若孝伯公泉下有知,必欣慰矣!”

何澹之由衷的赞了句,就迟疑道:“此地说话可方便?”

王愔之道:“都是自己人,何叔但说无妨。”

何澹之道:“我这子嗣,和王郎也算熟识了,今欲在王郎帐下讨个差使,如何?”

这本是大好事,王愔之却是道:“何叔可信我?”

何澹之道:“这两年相处下来,吾知王郎为人,如何不信?”

“好!”

王愔之点头道:“何叔要帮我,且莫着急,我料桓玄即将东进,相王父子必死无疑,届时桓玄执中枢,何叔不妨投靠桓玄,桓玄必大喜,重用何叔。”

“这……”

父子俩相视一眼,大体明白王愔之的意思了。

桓玄如真能重用自己,必托以重任,届时再投王愔之,就是带枪来投,重要性将有质的提升,也能获得更高的名位。

“也罢,便依贤侄!”

何澹之觉得可以试一试,即便不成,无非是空耗几年时光,但是王愔之说的郑重其事,再有禁军遭大挫,以桓玄的狼子野心,怕是真要东进了。

桓玄唯一所虑,是北府军,他们隐隐听说,刘牢之曾收受过桓玄赠送的金帛美人,而且刘牢之北上彭城,也得罪了相王父子。

没准儿真会投桓玄。

这让他对王愔之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也更加的有信心。

接下来,谈了货殖之事,王愔之大力推介煤炉和蜂窝煤,这东西虽然不怎么赚钱,却能逐步改善时人的生活习惯。

古代中夏最大的问题有两个,一是粮食,二是燃料。

粮食他无能为力,现代农业在本质上,是工业与生物学的集合,不过开采煤炭,逐步减少对薪柴的依赖,还是可以做到的。

尤其江南水网密集,煤炭运输非常方便。

说句现实话,即便他将来打下了并州,轻而易举就能挖出煤炭,可如何外运?

真当古人不知道晋北的地表浅层能挖出煤来?

谈妥之后,父子俩告辞离去。

当天,孙无终送来了五万石粮食。

三日一晃而过。

降卒已经甄别完毕,水军连同水手船工,计有三千来人,王愔之命苏荃、韩滔领水军和部分战舰船只以及缴获来的兵甲先回浙江。

另有降卒三万多人,正分批分次押送回钱塘屯田。

而京口,愿意和他回钱塘的,不连檀道济等人,计有千余户,其中多数是城外的家业被毁,不如去钱塘重新搏一份末来。

其中也有对刘牢之的失望。

另有家里死了男人,只剩老弱妇孺近千户,王愔之照单全收。

而这三日里,每日来拜祭王恭者络绎不绝,受哀乐影响,纷纷磕头大哭,连带着哀乐也名声大振。

恰好京口有不少人家需要办丧事,于是向王愔之请教哀乐,王愔之来者不拒,应教尽教。

致使京口日夜吹奏哀乐,路人纷纷洒泪,堪为一时奇景。

孟昶便是叹道:“王郎不愧是高门士族,于乐理一道上,我等便自愧不如矣。”

刘裕嗅到了很危险的信号,可是把话说回来,这是软实力。

郗绍则带着部曲快马去往丹徒,距离京口也就二十来里,当场把殷简之绑了,当面扬了殷仲堪的墓,效仿伍子胥鞭尸。

一边抽一边破口大骂。

殷仲堪还未烂透的尸体,被鞭子抽的腐肉横飞。

然后郗绍为郗恢及三子立了灵牌,斩下殷仲城的头颅搁在灵牌前,又将吓的腿脚发软的殷简之推过去,剜出心脏作为供品祭奠。

并扬扬洒洒,写了一篇祭文焚烧。

当天晚上,郗绍就回来了,一副大仇得报的畅快模样。

次日,王愔之收拾了东西,撤出铁瓮城,带着兵,来到了一处小院前。

根据檀道济的打听,这里就是刘穆之的住处。

“道和(刘穆之表字)公可在,广戚县候来访!”

徐道覆踏上台阶,叩门唤道。

“吱呀!”

门开了,一名老仆出来,施礼道:“请,郎主正在家中。”

王愔之把兵留在外面,带上郗绍、张绍、徐道覆、许允之、薛安民、禇秀之、薛银瓶等薛家子弟十余人,步入院中。

当时人的住宅,从没两进三进的说法,即便是清平时节农户,都有五亩地建宅,搁在明清,妥妥的小地主了。

这就是地广人稀的好处。

宋代以前,中夏从来都是地广人稀。

刘穆之家的院子,约五六亩方圆,住宅占了亩许,其余开辟为瓜垅菜地,种着瓜果蔬菜,沿着墙根,还有一溜排桑树。

可见刘穆之治家有方。

堂屋前,站着名年近四旬的中年人,面容清瞿,颌下三缕黑须,修剪的整整齐齐。

“可是道和公?”

王愔之拱手问道。

“正是,王郎请来屋里坐!”

刘穆之也拱手,把王愔之等人迎入堂屋。

有婢女送上茶水。

稍稍闲卿了数句,王愔之便道:“素闻公博览多通,有萧何荀彧之才,惜年公于琅玡内史江敳帐下任主簿时,目览辞讼,手答笺书,耳行听受,口并酬应,不相参涉,甚得信重。

今赋闲在家,仆不才,请公出山助我,暂任西阁祭酒一职!”

说着,起身一揖。

当时国主任命丞相,是要拜的,所以叫封候拜相。

请名士出山,也是同理,刘玄德三顾茅庐,方显诚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