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姨娘的往事
除夕前几天,大院挂上了红灯笼,喜庆,这是我在这里过的第一个春节。过年前半个月,太太给我做了一身藕色的裙褂和一件紫红的棉褂,色不显老,人穿着特别精神。二姨娘在院里到处逛着,她见我在屋里尖着嗓子跨进来说:“哎呀!少奶奶在屋呀!”她见我在镜子前对比着衣服,四处张望道:“八宝没在呀?”
“他和根生玩去了。”
她站在我背后看着镜子前的我说道:
“咱家少奶奶身段真好,穿着这衣服真好看!只是款式老点,如穿旗袍的话会更好看,瞧这小脸多俊,上海很多当红明星也没你这身段!你要是在上海交际圈混,一定迷死了那些公子老爷子们!”
她又捋捋我头发道:“这发型也好看,谁帮你剪的?”
“李妈。”
她推推发脚说:“我这短发电了后觉得很新潮,可跟你一对比,还是你的好看”
她嘴今天像抹了油一样,没有了平常的尖酸刻薄。她挽起我手拉我到床边坐下道:
“梦儿,我其实跟你一般大,你有十七吗?”
我纠正她说:“十八”
“你十八?我还小你一岁哩!”
我盯着她脸看:这张脸整天涂脂抹粉的,大红的嘴唇,看人就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她拉起我手,扭头看着我说:
“想不到你还大我一岁!我看起来老吗?”
她盯着我,我看着她道:“你不涂脂抹粉看起也不大。”
她叹了口气道:“我是真不能跟你比,你阅历少单纯!我,我是看尽了人情世故——十四岁我就一人在上海混,也是被人骗去卖了!不过卖我的可是熟人!那可是我那烂赌的爹把我给赌输了!他没卖我给别人当童养媳!把我卖妓院去了!你比我幸运嫁给了傻子!而我…十四岁就给人开苞了!做那行前,我也是个学生,我是上海人,人是老啰!是心智老了!这男人我都阅遍了!还是老爷好!他愿意宠着我,爱我,唯一遗憾的是…我不能跟他生回个一男半女!这么大家业,将来谁继承!”
她认真瞅着我又笑道:“现在好了,你读过书,这家业以后还不是你的,我以后还得您多多照顾!”
我看她之前露的腿全是伤疤,今天细看她脖子也有很深的咬痕,是旧痕迹,我盯着她道:
“你这里…”
“给那些畜牲咬的,初时我不肯按客,那老鸨见我犟,叫她那七八个打手轮奸了我!一连三天,我挣扎他们就打我。实在熬不住了就接客了!我一天接多少客没个数,我也不数!那老鸨还天天骂我是亏钱货,人家未开苞的价值可贵了,像我这不值钱,!从上海接客两年,又卖到长沙了,到了这便遇贵人了!老爷也是可怜我!”
她把旗袍拉开让我看,上面和大腿内侧全是一个个淡红的印子,她苦笑道:“这些你见过了吧,男人用烟头烫的!”
我突然可怜起她,她不说我都不知道她在我读书年龄受了这么多苦,我主动伸手去抱她,她叹了口气推开我道:“你别可怜我,我不需要同情!”我道:“即便我同情你,是因为你比我更不幸!”我用手把她脸颊头发拔到耳后道:“我比你大,往后你叫我姐。”她站了起来道:“我是你姨娘,辈份大,你不想叫二娘,便叫我姐吧。”我笑道:“你占我便宜!”俩人都笑了,她拉起我手道:“梦儿,我是真喜欢你。”我笑着点头,她捋起我脸颊的头发挟在耳后说:
“那咱俩命既一样,以后咱私底下就是姐妹,我是姐,你是妹。”
“老占我便宜。”
“梦儿,我告诉你,老爷叫我圆儿——那是花名,我真正名字叫张爱芳。”
“爱芳。”
“对。”
她搂着我笑。八宝和根生从外面跑进来,八宝看着二姨娘立住了,根生叫了声:“二姨太。”
“八宝过来,这孩子看到我怕生!”
她回头看我,我小声道:“八宝比你我都大。”俩人笑了。我看向根生道:“你带小少爷去哪玩啦?”
“外面有小贩来了,卖烟花呢。”
“买啦?”
“没买!”
我去床边把钱袋拿岀给了根生一块大洋道:“剩下的你拿着。”
“唉!谢谢少奶奶。”
“去吧。”
他拉起八宝又跑了,二姨娘拉起我手道:“今日我同你说的事,你就烂肚子里!往后咱姐妹俩有事不可瞒对方。”我又没答应她做姐妹,既然她今日认可了我,我也是真心待人的。她走后,我一人倚在房门口看向天井口。天井口的两个大水缸全结了冰,我咋感觉湖南的天气比武汉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
晚上吃饭时,一大桌子的菜,下人的桌子在天井口边的通道上,也摆了两桌。我和八宝过来时,二姨娘和老爷已经坐在上首,太太坐在老爷右侧边,她叫我们落座,我拉八宝在太太旁边坐下,硕大的一张桌子只坐了一边。二姨娘和我偷偷打了个眼色,老爷对她很好常常挟菜给她,而她对太太还是一脸的不屑,太太也不看她低头吃饭。饭间一阵沉默,八宝坐不住,他要找根生,我没拉住,他要站起时,老爷道:
“别管他,一大屋子的下人还看不住他。”
他跑开,王妈端碗追了过去,他与根生挤在一桌吃饭,根生接过王妈碗喂他,老爷看了眼八宝道:“这哪像是娶了媳妇的人。”太太道:“他心智不全!”老爷看着我道:“梦儿委屈你了!”
“没有…爸,八宝我会看好他的。”
太太看着我道:“还好梦儿知书达礼的,往后有了孙子,八宝可能就懂事了!”
二姨娘对我投来了羡慕的眼光,太太是很少会夸赞别人的。她到了这间大宅院后,也许是她那仅有的自尊心吧!于是处处与太太作对!今年的年夜饭因老爷说了一句话,局促的氛围热闹起来,下人开始吆喝起来划拳,伙计们都来给老爷敬酒,太太道:
“可以了,老爷都醉了!”
“没关系,大家高兴嘛!”
管家让马叔唱了一段湖南本地的花鼓戏,他一张口,别人就在那拍起掌来,马叔声调浑圆唱道:“转眼间到哒年边边啦,伢子妹子过大年,咿呀咿喂咿子呀吚呦过大年喂嘛哼嗨…”声音越墙过瓦。不一会,管家又让人到外面烧了一大串鞭炮。
直至吃完饭后,那鞭炮声一直响到初一凌晨,整个大院才静了下来。八宝已睡了过去,他回来时是根生背回来的,他让那些伙计后生灌了酒,一杯就倒下了。我也匆匆跟了回来,院前堂屋闹了很久,我还听到二姨娘也唱了一段文明戏。
大院静下来后,在这样的夜晚,我更加的思念家,想到父母,又想到我一人孤零零到了这,往年这时,家中肯定会包饺子,姆妈的肉饺最好吃,我也能收到父母的红包,那是最高兴的!想着去年的年夕,我们是一家过的,而且那年是裁缝店最好一年,父亲的定制衣服根本来不及做,连姆妈也帮上忙了。除夕当日,爸爸才把做好衣服一家家去送,那夜回来也特别晚!此时想起像是昨天的事!爸爸模糊影像刚飘过,脑海中又浮现出林绍兴的身影。这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我会时刻想起他,或许是乡情吧?他那一口湖北口音的家乡话让我觉得很熟悉,摸了下枕头下面的钱袋,便想着早点把他的钱还上,好了结了自己的心愿,可何时去找他呢?初二吧,初二太太不是要回王家村,那要是她让我和八宝同行呢?如果是的话那也去不了啦!各种思绪涌来,以至于我翻来覆去的,天快亮才睡着。
初一刚睡醒,便听见院子里响起花鼓戏,八宝起来后拉我去看戏,家中下人全挤在戏台下面看着,村中小孩也跑了进来。已经唱了有一刻钟了,戏班是一大早过来的,而我和八宝睡到了日上三竿,根本没人去叫醒我们。二姨娘拉我坐到她那桌,太太盯了我一眼,我赶紧拉八宝过去坐下,戏台上的戏子打扮的花枝招展,各显本事。这一出戏整整唱了一天,午饭也是在戏台下吃的,小孩们也都上桌,李家对下人还是很好的,主桌后面摆了三四台桌子,图得是热闹。
到了晚上时,老爷就带着八宝在大院门口放烟花。大家挤在门口,那烟花“嗖”的一声飞上天再绽开五颜六色花伞落下。门口最高兴的是孩子们,一到初一晚上,他们全挤在李家门口看烧烟花。他们见八宝过来捡落下炮仗便逗他:
“八宝你喜欢你娘还是你爹?”
“娘”
“可是你爹能带你放炮,你娘不会啊!”他们哄笑着。
八宝也跟着他们大笑起来。村里的孩子其实是取笑八宝,可八宝就认为是孩子们想跟他玩。二姨娘也披着坎肩倚在院门框看着这些捡炮仗的孩子。下人在放着烟花,老爷和太太并排在前头看着,她见我站她旁边拉起我手小声道:
“梦儿,我带你去我房里坐一下,我有好多新式衣服不穿了!你可试一下,喜欢就送你。”
她跟老爷住一屋,我去不方便。我有点犹疑,她便硬拽着我走。俩人往屋内走,她边走边说道:“这乡下闷死了!在城里我们应酬可多了!一间屋子挤满人,又是开酒会,又是跳舞的!梦儿你没涂过粉吧!今过我替你抹抹?”我挣脱她手道:“我才不要呢。”
“可好看了!来我屋,我给你画画一定好看!”
她拉着我在大院内,东绕绕,西绕绕,来到了老爷住的小院,站在门口,我踌躇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拉着我进了那间屋子:老爷的房分为两间,外屋那间算是客厅的,里屋才是睡觉的。他们的屋与我和太太屋不同,全是新式家俱:进门就是皮沙发,门口左手边是一张红木书桌,右手边是进里屋的门,门上挂了块布帘,掀开走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铜床,右手靠窗底下是一张小布沙发,床对面是一张梳妆柜,柜旁边放了好几个大木箱。二姨娘在那翻着,拿出了一件米白色的长袖绸缎旗袍,她搁在我身上比量道:
“这件早就做好了,一次没穿过,拿回天又冷的很,我跟你差不多高,尺寸肯定有点相差,你比我瘦,估计会宽点。哎,这一对比还真的合适,穿上可能会大点!不过没关系,挺好看的!梦儿,你得多吃点太瘦了!”
我把旗袍拿在手里见做工挺好的,手艺跟我爸差不多,看这颜色我也挺喜欢的,就放在身上比对了一下,她看着说:“我说漂亮吧!这衣服就像给你做的,那就送你啦。”我忙推回道:“我怎么好意思拿!让老爷看见不好!”她道:“咋不好?我都胖了穿不下了,丢了可惜,就给你,老爷那,我会同他说的,就我看你身上这几件衣裳土得掉渣,现在不兴那旧式衣服,现在的新式旗袍都改到腿肚子了。”
她执意让我收下,接着她又从箱里挑了几件旗袍,我见颜色艳就推脱了。从她那出来,我就直接回屋了,坐在屋内八仙桌旁椅子上,看着桌面油灯闪着的火苗。我又想起去年过年时的情景:除夕夜,家里虽没山珍海味,姆妈也只是煮了一大锅白菜饺子,同家人坐在电灯下围着桌子说说笑笑的多好!可现在天人永隔了!不知他们在下面会挨冻吗?还是根本没有春夏秋冬四季呢?我哭了,正在这时外面传来王妈声音:
“少奶奶,今晚八宝不回了在太太屋睡,你早点歇吧!”
“唉。知道了!”
我拿开油灯盖子挑了挑灯芯,转身回床躺着,瞪着眼看着床顶,屋内煤油灯的火光闪了闪,我看着硕大的屋子,这间老屋只要一静下来,我便感觉到害怕,于是我赶紧用被子盖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