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与老爷的初次见面
新历年的傍晚,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雪片从天井口飘入,直坠落在天井台石板上,薄薄的铺上了一层白色。天井台的大木桶内的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傻子用棍子捅着木桶内的冰块,炭火盆已生在里屋。老爷在新历年前一天回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我刚进这屋的那天,因为盖着头并没见到老爷的真容,而第二天他也并没有来我屋,反而是太太一脸不愉快闯进我屋内。而这事也过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来,太太对我渐渐的放松了警惕,我也能偶尔在大院门口坐坐,但仍不能跨出院内的门槛。
老爷那天回来,太太穿着一套全新的衣服,它是一件蓝带紫色的裙褂,头发也用头油抹得油亮油亮的。一大早,太太就让我带着傻子站在大院门口候着;而她则让王妈搀着站在我俩前头,阶梯下面站的是我们家管家。
老爷车在门口停下,管事匆匆过去开车门。这辆汽车是全黑的,武汉街面开的的小车多是这种款式。老爷从车里钻了出来时,最让人想不到的老爷竟是位新式商人,这出乎我的意料之中!可依我来看这家庭是有着浓厚的封建色彩的家庭,而老爷却从穿着上就与这家庭划上了界线,他应该是位开明的人。这时只见老爷穿着一套蓝色的西装,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呢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从他身后钻出来一位穿白色旗袍,外披灰色貂毛披肩的女子,李妈在我身后小声的说道:
“这是二姨娘。”
我看了一眼李妈,我在这三个多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有这么一位二姨娘,而且老爷临回前几天,下人也没有议论,现在冒出这么一位漂亮的姨娘让我很惊讶!不过旧式大家庭,几乎都有姨太太的,别说这乡下,城市也有金屋藏娇的。让我惊讶得是这位二姨娘看起与我年龄一般,这正是当学生的年龄!她怎么就愿意屈身做别人的姨娘。只见姨娘挨着老爷走到太太跟前微微鞠躬说道:
“姐姐身体可好。”
太太没理她,接过老爷皮包说:“老爷路上辛苦了!”
“家里没啥大事吧!”
“一切都好。梦儿…”
“唉”
我放开傻子的手跑到老爷跟前,太太拉着我手道:
“老爷,这是你儿媳妇。”
他笑着问我:“是梦儿吧!在这习惯吗?”
我低头答道:“还好。”
“那就行。”
他让二姨娘搀扶着绕过我们向院门走去,太太,管事紧随后面走着。院门口,老爷拍拍傻子的肩膀侧脸看向他说道:“都有媳妇了!这哈喇子还满嘴都是。”他跨过门槛,太太回头招手让我上去,我匆忙上来,太太小声说:“老爷说的你听见没?还不赶紧领你丈夫去整理下。”我赶紧应了一声,领着傻子跟在他们后面进院。经过前堂,我从前堂小门穿到巷道绕回我屋。据我观察傻子跟他爹不亲,似乎已不太认识他啦!我进屋,李妈也端盆过来,她把盆放洗漱架上,递毛巾给我说:
“少奶奶,我想求您个事?”
我替傻子擦脸问道:
“什么事?您怎么还跟我生分了呢?”
“我家豆花,这个月就要生了!我想问你借钱张罗一下。”
“就这事!”
“是的。”
“你要多少?”
“两块。”
“能够吗?”
我把毛巾放盆里,转身往床边走去,从枕头底下拿出钱袋;把钱数了一下,总共十五块钱——这是我来这三个月的零花钱,一月五块,刚好是我呆在这三个月的见证。我点了五块放李婶手心上说:
“你拿着,剩下的给豆花买点有营养的补补。”
“唉!太谢谢少奶奶了!”
她把盆端出去走了。说起李妈的媳妇我是见过的,听说她也是逃难来的,在路边饿晕了!让李妈儿子大牛给抱了回来,她没有去处就留在大牛家。俩人相处下来后,她觉大牛老实也就愿意了。我来这只见过她一面:那一次她是顶着个大肚子过来的,身上穿着一套花薄棉袄。她进大井口时,我正和李妈在唠嗑。她小声的叫了声“娘”。我转头看她,肚子虽说有九个月了,但仍像个皮球大小;脸白白的,没有血色,黄色的毛发束在脑后。李妈见她一来,急忙用围裙擦手站起过去扶着她说:
“你咋来了?身子多沉啊!”
“娘,咱爹他今早上山回时摔下了坑,腿折了。”
“折了,他怎么回去的。”
“仁叔担柴草路过时听到他喊,跑回来叫大牛把他背了回来!”
李妈急了,她看向我,我忙催促她俩道:“回去吧!剩下衣服也不多了,我来洗。”我站起走向她俩跟前道:“你是豆花吧!”她低头看地应了一声,我笑着道:“我听李妈说,你跟我同年,你那月的?”她小声道:“12月。”我看着她肚子道:“你比我小,我生在春天,你得叫我姐。快生了吧?”她点点头,我又转头对李妈说:“这半月您就不用来了,回去好好侍候叔叔,太太那边由我来说。”李妈疑惑看着我道:“太太能同意吗?”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能搞定。”
“唉!那拜托少奶奶了。”
她扶着豆花匆匆忙忙的走了。事后这件事太太当然是同意的,毕竟是同宗,面子上是驳不过去的,她也只好默认了我的作法。
晚上吃饭时,膳堂四角点上了大煤油灯,我与傻子去时,就远远看见室内灯火通明。跨进屋内,太太正指挥着厨娘们摆着碗筷,她见我进来说:
“梦儿,去叫你爹过来吃饭。”
我又转身出去。老爷的屋就在两个大水池的旁边,这是王妈告诉我的。深秋时,那里的池子还游着鱼,到天冷了后,我就没往那去了。我从防火通道绕过磨坊空地后就到这间独立的小院,防火通道只有1.2米宽的巷道,它之所以这么窄,主要是怕大院着起火来,就可以从墙壁爬上用棍捅开瓦顶就可以阻击火苗烧过别一边的房屋,这样的话火苗就不会漫延整个大院。
进到小院,院内水池已结冰,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脚踩上去发着“嘎吱,嘎吱”的声响。老爷屋内亮着灯,灯光昏黄,隔着窗户两只影子倚靠在一起。我来到窗下听到里面说道:
“老爷,听说日军准备攻打长沙了?”
“你听谁说的?”
“李副官啊!那天舞会我就听他跟人说的。”
“别听他乱说,他那次说的事有准过。”
一听打仗,我心里就紧张起来,仿佛像电流击打全身麻而痛,想起武汉那场轰炸我心有余愧!那是怎样的一场轰炸,把活着的一座城市变成了鬼城。我退了一步刚好把脚跟后头的花盆踢倒:“谁?”老爷声音响起。我赶紧说道:“爹是我,娘叫您吃饭。”
“喔,原来是梦儿啊!我马上就到。”
我应答了一声匆匆离开,可脑袋总想着二姨太说的话,心里忐忑不安的。我失魂落魄的回到膳堂,太太见我失神问道:“梦儿,你怎么了?梦儿…”她叫我两声,我才缓过神来说:
“爹说晚点到。”
“你坐过来。”
我走过去坐下,太太对背后厨娘说:“先把饭桶拿来吧!”
厨娘进厨房把饭桶提出放在橱柜上,老爷二姨娘这时才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俩应该是跟在我后头过来的。吃饭时谁也没说话,我想着自个心事,傻子王妈喂着,二姨娘也一直低头扒着碗里的饭,整个膳堂也只有傻子偶尔不满叫着的声音。
吃完饭,我一人呆呆的坐在天井口看着雪花从那只有方寸大的天上飘落,很冷,我把棉衣搂紧,傻子见我不愿意回屋,他拿了张板凳坐在我旁边,我看了他一眼道:“八宝,你喜欢姐姐吗?”他点点头,其实傻子不丑,只是智商低,却又像能听懂话的感觉。他抓起我手道:“冷!”他捂着我手哈气,我看着他笑。
而此刻我在想如果武汉没有那场战争,没有那场拐卖,我能到这个家里来吗?说真的我比大多数人都幸运!到如今也有了一个傻子丈夫,以后的前程会是怎样?谁能知道,仗一打起,又是逃亡,可中国那么大到处都在打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从前安静祥和的生活不再有了,内心的平静已像一锅打翻的开水烫的人周身发红。那样的炮弹从天而降,所到之处大火熊熊,没有任何人可以避免,那死人狰狞的面孔,活人眼中的恐惧,那因巨响而聋掉的耳朵,堆积成山的尸体,恐是我一辈子难以忘记的!
父母死后的尸体样子,我几乎忘掉了,只记得母亲的手在前延伸。我的家,我家门口的天井台,那顶楼上飘满的衣服,天上的鸽子,远处工厂的大烟囱,那工厂每天的上下班铃声,可能是我唯一不可磨掉的记忆!永远不能忘记那一整条马路上的法国梧桐树,宽大的树杈把马路遮挡住。我喃喃低语道:“姆妈,爸,你们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我捂着脸泪水从眼角滑落,八宝学着我用手轻抚着我的头,我抬头看他,他对着我笑,是的,我比大部分的人幸运,超码现在我有温暖的住所,又有了在乎我的人,我笑了笑,把八宝搂进怀里。
天上雪片在空中盘旋,八宝依靠着我,我只能努力的回想,对的,去年的武汉也有过这么一场大雪,也是这样漫天飞舞。武汉比湖南冷,那是一种干冷,它不像这里先下雪前便是连绵阴雨。天一冷,我的被子里就一定会有个暖手炉,铜的,里面放着几块木炭,姆妈怕我烫到用布袋子装着放进被子,被窝一下子就会暖和起来。我记得有一夜,父亲是从来没有这么晚回家的,这也是仅有的一次。桌上菜热了又热,姆妈到门口张望了好几次,直到父亲闯进屋内,那一股冷风几乎把炉子的火吹灭。他满身是雪,姆妈上前用毛巾拍打着,雪掉在地上湿了一片。父亲看着桌上的菜道:
“晚了,你们就先吃,别等我。”
“叶太太订了几件?”
“两条旗袍,她要的式样是新式的。”
“新式的好做。”
父亲坐下,姆妈赶紧先盛汤来,他喝了一口看向我道:
“你吃过了。”
“我不饿。”
“外面冷的很!我听叶先生说郑州那边打得厉害,不知道会不会打到这边来?他们家打算去重庆了,那里山多,古时又是防御重地,日本人估计打不进。我听叶先生说万一武汉沦陷了,国民政府也会迁到重庆。”
“不会吧,这国民政府都迁武汉,再迁?日本人真这么厉害?”
“我看不会有假,南京日本人不也占领了,我看国民军难打!”
“那我们要不要也准备一下。”
姆妈添了一碗汤给我,我静静的听着,那会的战争似乎离我很远,可是谁能想到这一场大轰炸来得如此突然!母亲叹了口气道:“要真去了重庆,那还不得重新开始!我们家底都在武汉!”
“命都快没有了!还想着熟客家底,我有门手艺还能饿死你们?大不了重头开始!”
此时想起这番话仿如隔世,父母不在了,那刻骨铭心的画面也似乎越来越模糊,刻意的想起,画面也是不清晰的,就连五儿的脸,我似乎努力回想也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武汉的人和事正悄悄的退化了,这也是我害怕的地方。连我是怎样离开那栋已成废墟的楼房,如何上火车,又如何到了花婶的手中,一切过程很清楚,就想不起人脸了。我感到痛苦!也许是痛到极致,便选择性忘记!想起所有的苦难,而如今我到了这里,没有受到殴打,享受着家庭的幸福,我还能不知足么!遇到八宝应该是我的幸运,没有他,我能来这吗?或许是另一种命运在等着我。
风有点大,我拉起八宝,俩人进屋,我让他挨着火盆取暖,刚一回头便看见王妈的头在门口探望,见我回头猛的一缩,我不免好笑。这样偷偷摸摸监视,其实我早发现了,我与八宝的亲密在外人眼中是夫妻,而我心中他更像是我弟弟,八宝就像小孩一样,他如何能像大人那样的思维去思考所谓同床共枕的意思!我是他的一个玩伴,而他何止是我的玩伴,俩人相处下来他早已像我的亲人,他也是我在这家里唯一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