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府如何暂且不提,郡主府倒是一片热闹景象,院中燃起篝火,下人们围成一圈,或烤肉或饮酒或起舞,自穿到大兖十余年,今日最为自在放松,她在厅中瞧着他们笑闹,不顾盈香的阻拦,独自品起美酒。
“郡主,夜深了,您该歇息了。”不知何时,人已散尽,唯余寂寥,楚幽辞今生体弱,从未饮酒,有些醉了,临香的声音她虽听见了,却不想理会,只是摆摆手,盈香拉着临香,加了炭盆便退出去了。
“盈香姐姐,为何不劝劝郡主,她身子不好,夜里寒凉又饮了酒,若是因此染了疾,如何是好?”临香从未见过这样的郡主,有些六神无主。
盈香叹气,“自多年前,郡主知晓公主死因,每每夜不能寐,一直苦思报仇之计,却一直缠绵病榻,后太嫔逝去,便是雪上加霜,太后如今虽落魄,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离了宫,郡主再无倚仗,之后的日子,只怕举步维艰,今日,便让她放纵一回吧!”
楚幽辞自然听不见侍女的这番话,此时,她已经有些迷糊,欲举杯再饮,有一双手却拦住了她,楚幽辞抬头便看见了一双含笑的眸子,是她记忆深处的样子,即使岁月流逝,他们都长大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是毫无二致。
“你来了?出了宫便能时常看见你吗?”
那双眼睛毫无波澜,“郡主,你喝醉了,属下扶您去内室休息。”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楚幽辞抓住他的手,直勾勾的看着她,笑道:“嗯,我喝醉了,你抱我去,小哥哥。”
他身子一僵,脸颊发烫,一直烫到了心底,此时的她,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没有平日的克制和虚伪,他的心却越发疼痛起来,一边抱她起身,一边轻声哄道:“睡吧,乖!”
盖好被子,他看了她许久,转身正欲离开,他的袖子被抓住,只听见一个个轻轻的声音在说:“月河,不要走。”
他不知所措,僵立当场,自己不过是一个躲在暗处的人,怎配得到她的垂青,想到此处,他狠下心来欲抽身,却听见一声抽泣之声,接着又听见她说:“你不会离开我的吧?”
那声音惶惶不安,哪有平日半分镇定,心中大恸,她是极少哭的,即使在很小的时候,他再也狠不下心,低低的应了声“嗯”,他没看见的是,床上的女子双目精光乍现,哪里像是哭过的样子,听见他应了,便心满意足的睡了过去,始终没有放开他的衣角。
这一夜,楚幽辞睡得并不踏实,梦里是这一世的母亲益安公主,那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比男子更加聪慧果决,她短短的一生,就像电影一般,在楚幽辞脑海中放映,幼年与外祖母相依为命,在深宫之中默默无名,至及笄,仁孝皇后请旨,她才被赐为益安公主,却是个只有封号的空头公主。
那年,尚在稚龄的小公主偷跑出宫,不过为了看一眼上元节的灯会,她时常听姐妹们说起,她们看腻了,她却从未见识,那一夜,她见识了栎阳不夜城,也结识了一位周姓男子,自此,那人便成了她短短一生中唯一的遗憾。
她情窦初开,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奈何,边关战事吃紧,空库却空虚,她牺牲了爱情,自愿嫁入商家,以换取数万钱财,岂料,不过短短数月,她便撒手人寰,那人从此心灰意冷远走他乡,再无音信。
楚幽辞醒来的时候,心情有些复杂,似喜似悲,想起母亲留下的书信,她想,即便太后不动手,母亲必然也活不长久,小时候不明白,现下有些懂了,母亲若是活着,她和外祖母未必会有这么多年的清净日子,皇家最是善变,前一刻还在感念你的恩情,后一刻便想抹除你的功绩,宋家的倾覆便是如此。
昭明殿中,皇帝与几位大臣商议完政事,正在用膳,外面却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郭总管见皇帝面色不佳,赶紧出去询问,片刻匆匆而回,禀报道:“陛下,荣安郡主吐血了,性命危在旦夕,侍从来请周御医,这才闹了起来,陛下,是否请周大人走一趟?”
话音刚落,席间传出了很轻微的一声“当”,皇帝许是并未听见,他声音有些发紧的问道:“昨日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出宫便病得如此严重,楚家是怎么回事,如此苛待皇家郡主?”
不等郭总管答话,户部吴大人便道:“陛下,听闻昨日荣安郡主并未回楚府,想来是仗着陛下的宠爱,越发不将亲生父亲放在眼里,此乃大不孝,请陛下下旨降罪。”
吴大人是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楚幽辞在朱雀街教训过他的儿子,他至今记得,那些上表斥责楚幽辞的折子中,一大半都是他写的,皇帝知晓他的秉性,不过,此人还有些用处,折了可惜了。
谢寒州放在桌下的双手,已经捏得咔咔作响,一面担忧她的伤势,一面恨极了这些小人,奈何,他不方便出面,不过,这些人他记下了!
有人附和便有人反对,当然不是为了楚幽辞,她一个小小的郡主,众人还未将她放在眼里,此时,她不过是各方博弈的由头罢了,殿中吵吵闹闹,竟没有一人关心荣安郡主的死活,郭总管叹了一口气,他承了几次人情,如今是时候还了,不过,有人却比他更加急切。
“陛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下官请旨,走一趟郡主府!”原是周御医,这便不奇怪了,他仁心仁德,在都城都是出了名的,谢寒州松了一口气,对着周御医隐晦的点点头,暂且放下一半心来。
“咦?侍中大人为何一言不发,荣安郡主是沈家即将进门的新妇,您一点儿担忧也无吗?也对,沈夫人不喜荣安郡主,整个都城谁人不知,若是没有你这个家主同意,她怎敢如此高调行事?”周御医刚走,众人又吵闹起来,这回,他们将矛头齐齐指向了沈大人。
“知道的是婆媳矛盾,不知道的还以为荣安郡主挖了你家祖坟呢,呵呵,沈夫人不遗余力的破坏郡主名声,置皇家威仪于何地?”
沈大人脸色发黑,他已经年迈,沈家并无成器子弟,本欲逐渐淡出朝堂,为子孙寻些闲职,保住沈家根基,奈何,他年轻时锋芒毕露,得罪了不少人,如今趁他病要他命。
沈大人跪地请罪,道:“家中妇人嘴碎,并无藐视皇家之意,老臣未约束好家人,请陛下恕罪!”
既将沈大人拉入局了,怎会轻易放弃,只听见那人笑道:“沈大人倒是巧言令色,分明未将皇室脸面看在眼里,如今却将过错推给妇人,当真是好风骨,不愧为士林之首,”讽刺完沈大人,那人面向皇帝而跪,继续说道,“陛下,荣安郡主与沈家公子的亲事,乃是先帝钦定,如今沈家正大光明的败坏郡主名声,岂不是与先帝的心意背道而驰,先帝一声贤德仁孝,岂容沈家如此羞辱,请陛下重罚!”
两人争执数回,皇帝并未出言,如今还在沉吟,聪明人便知其意,兴国公自恃年高,笑眯眯的打圆场道:“秦大人言重了,不过是小辈们的戏言,哪里能当真啊,再说,两家的亲事,先帝并未明旨,哪能说是钦定。陛下,沈家既无意郡主,不如解除婚事,沈家能娶到满意的儿媳,也不耽误郡主的亲事,两全其美。”
“怎能如此儿戏,先帝”秦大人还欲争辩,被同袍扯了扯衣角,方才注意到皇帝不善的目光,顿时懊恼的住了嘴。
皇帝神色未明的说道:“按照爱卿的意思,沈家公子已有心上之人了?是哪家的,竟然连朕的表妹也比不上?”
“听闻沈家夫人极爱娘家侄女,到哪儿都带着,言明吕家侄女才是她满意的儿媳人选,至于沈家公子,倒不曾听说有心上人,不过,最近倒是与何大人家的小姐走得极近。”谢寒州笑眯眯的开口,丝毫看不出他的私心。
何大人哆哆嗦嗦的开口驳斥道:“休得胡言!小女与沈家公子不过泛泛之交,谈不上亲近,谢将军此言莫不是成心想坏我儿名声?”
谢寒州呵呵笑道:“何大人不必恼怒,下官也是道听途说,对不住,对不住了!”
“吕氏?朕记得沈夫人娘家,出自一个偏远小县,如此家世,怎配沈大人家的嫡孙?此事莫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