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休回娘家沦为弃妇
烈日如火,蝉鸣聒噪。
这般酷暑天气,哪怕坐在冰盆前,依旧燥热难消。
何况沈桑晚面前放的还不是冰盆,而是一个火炉。
火炉里面炭火正旺。
炭火上的瓦罐内汤汁翻滚。
白色水蒸气弥漫,小厨房闷热的仿佛架在沸腾大水锅上的蒸笼。
蒸笼里的沈桑晚面颊绯红,汗珠如雨下,她却恍然不觉,双目灼灼地观察着瓦罐内汤汁的变化。
又过了一会儿,沈桑晚拿起一柄长柄小木勺,舀起半勺汤汁,嘟嘴吹开带出来的热气,小口品尝。
久违了两世的熟悉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沈桑晚不由得微阖双眼。
下一瞬,她平静的面容就像微风扫过的湖面,涟漪暗涌,汇聚成形,唇边笑意如地狱之花,妖冶,绚烂,也令人望而生寒。
她的记忆,回来了!
就在这时,一道惊慌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姑娘姑娘,不好了,姑爷带着那狐狸精过来了……哎呀!”
许是跑的太着急,来人话还没说全乎,就摔了个大马趴,坐在地上龇牙咧嘴。
沈桑晚摇摇头,放下手中的木勺,过去将人扶起来。
“你呀,迈过年去都十三岁了,怎么还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情让你炸了?”
丫鬟红烛今年才十二岁,性子还没有完全沉淀下来。
听沈桑晚这么问,小丫头真就像个炮仗般,噼里啪啦的炸开了。
“两年前姑娘和姑爷大婚,刚拜完堂,都还没入洞房呢,姑爷就临危受命,被燕王派出去打仗了。”
“姑娘盼了两年,好不容易把姑爷盼了回来,结果姑爷却带回来一个狐狸精!”
“这一大早的,姑爷又领着那狐狸精登门!”
红烛连比带划,时不时的再跺一跺脚,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诠释她的愤怒。
“姑爷到底想干什么呀!”
红烛气呼呼地双手叉腰,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腮颊被愤怒撑开,圆滚滚,肉乎乎,像两块刚出笼的白玉发糕,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戳一戳。
于是沈桑晚就抬手戳了下。
过足手瘾后,她这才开口说道:“他想给他的余姑娘,要一个名分。”
跟红烛那种被人掘了祖坟的愤怒不同。
沈桑晚神情淡然,语调平缓,除了眼底淡淡的讥诮,从她脸上几乎看不出一丝慌乱。
她都是死过两次的人了,再不淡定些,都对不起上一世那根勒死她的麻绳。
世人都说她沈桑晚命好,投生在大将军府。
身为将军府唯一的嫡女, 爹娘疼她,兄长们宠她。
无忧无虑地长到十七岁,然后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侯府世子谢珺。
那可是谢珺啊,文韬武略,天姿神颜,家世又显赫,是无数高门贵女心目中的白月光。
所以,当她“不满夫君纳妾,以死抗议”的死讯传出来后,满京城都是这样的议论声:
“就她矫情,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理,谢世子纳个妾怎么啦,何况那妾室对谢世子还有救命之恩呢!”
“女子以夫为天,她要是个懂事识大体的,就该把正妻的位置让出来给妾室坐!”
“这样的妒妇,真给我们女人丢脸,她哪来的脸以死抗议啊!”
……
上至深宅大院,下到街头巷尾,全是这样的声音。
口水多到能把沈桑晚淹死。
然而事实上却是:
“沈桑晚,你命好又如何?做了这侯府世子妃又如何?到最后,你还不是死在了我这个妾室手里!”
“……什么?你说你的娘家将军府不会放过我?哈哈哈!”
“沈桑晚啊沈桑晚,你中了我的麻药,动弹不得,待我一根麻绳将你勒死,别说将军府了 ,就是官府过来验尸,也验不出结果来,因为你身上没有半点打斗和挣扎的伤痕。”
“他们只会根据眼睛看到的做出判断,判断你是自缢而亡,毕竟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儿,你又不是没干过。”
“更何况将军府早已没落,自身尚且难保,哪还保得了你。”
“如今你就要踏上黄泉路了,我不防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啊,当初救了世子的人不是我,是我那便宜姐姐。”
“算命的说我命中有一劫,需得有一个特定命格的人替我挡灾,于是我父母就从外面抱养了一个农家女,没曾想那小贱人走了狗屎运,竟然救了侯府世子一命。”
“这样好的一段姻缘,自然不能便宜了那小贱人。”
“哦对了,那小贱人已经被我解决掉了,她就死在我和世子归京的那一日,我让人将她打死在城外的乱葬岗那里了。”
“你也去死吧,沈桑晚!哈哈哈!”
纯真无邪又至纯至善的仙女,于黑夜中脱下一身洁白的羽衣,露出恶魔的狰狞嘴脸,用一根麻绳将她勒死。
然而她死了又活了。
重生在她厄运开始的十九岁这一年,还因祸得福,觉醒了自已是胎穿人士的记忆。
沈桑晚扭头,看向炉子上的瓦罐。
来到这个架空世界之前,她本是荣耀满身的医学博士,也是大名鼎鼎的药膳师,在出使国际医疗支援的行动中中弹身亡,胎穿到将军府嫡女身上。
许是她胎穿时的姿势不对,穿成了一个男人至上的恋爱脑不说,连胎穿前的记忆都被封印了。
直到上一世,她被余惜玥一根麻绳勒死,这些记忆才得以解封。
沈桑晚微抬下颚,眸底寒芒凝聚。
上一世,余惜玥能以妾室之身将她这个正室压得动弹不得,凭借的不仅仅是美貌和伪装,还有恩情。
对谢珺的救命之恩。
不曾想救谢珺的竟另有其人。
余惜玥充其量就是一个冒领他人功劳的无耻小人。
真千金抢了假千金的功劳,风光大嫁给侯府世子,并且将假千金灭口?
很好,这一世,她就先拿这两个真假千金打头阵吧。
至于看似深情其实滥情的谢珺,以及一边容忍谢珺滥情,一边又摆出副高义嘴脸的侯府,她也不会放过。
前尘往事如浪潮翻涌,沈桑晚压住思绪,揉捏眉心。
见沈桑晚这副模样,红烛只当她是伤心,气得又跺脚埋怨开了。
“都怪燕王,当初要不是燕王派姑爷领兵出征,姑爷就没机会遇上狐狸精……”
话没说完就被清凌凌的女声喝断。
“红烛,不可胡说,谢珺爱谁亦或不爱谁,都是他自已的决定,跟燕王无关,不要迁怒他人!”
“可是……”
“没有可是!”
沈桑晚一扫之前的平静,目力凌厉地扫过去。
红烛被她眼中的寒意震慑住,抿住唇不敢吱声了。
但神情中明显透露着不甘。
沈桑晚暗叹声气,放缓语气解释道:
“命数天定,即便燕王不派谢珺出征,谢珺也会以别的途径遇到他的余姑娘,或者是王姑娘,李姑娘……谁说的准呢。”
这是燕王陆回的话。
跟红烛一样,上一世长着颗恋爱脑的沈桑晚也埋怨过陆回,并且还多次堵住陆回,将她求而不得的怨气,都撒在了陆回的身上。
她恨陆回不该派谢珺领兵出征 ,没得让谢珺在出征途中遇上了余惜玥。
她甚至还很可笑地让陆回赔她一个夫君。
大概是她当时的模样实在太凄惨了,那个以狠辣无情著称,走断情绝爱之道,连鬼听了名号都要抖三抖的大权臣陆回,没有一刀将她劈成两半,而是扔给了她两句话 。
第一句话——
“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把自已弄成这副鬼模样,沈桑晚,是我太高估你了。”
而陆夫回的第二句话,就是方才她说给红烛听的那番话。
彼时她身在局中,满心都是疯魔般的执念,根本无法理解陆回的话。
如今奈何桥上走一遭,沈桑晚已然了悟。
陆回说得对,即便他不派谢珺领兵出征,谢珺将来照样会有王姑娘李姑娘,因为谢珺根本就不爱她。
陆回都提前将谢珺的虚情假意刨出来送到她跟前来了,偏她掩耳盗铃,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怪谁?怪她自已。
好在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上一世的债,这一世,她定要一笔一笔,全都收回来。
“姑娘,他们来了!”
沈桑晚眯起眼眸,望向并肩走来的二人。
和前世一样,谢珺连铺垫都懒得做,进门就对她道:
“玥儿于我有救命之恩,她不能一直这样无名无分的跟着我,我想给她一个名分。”
还是那样的理直气壮。
……谁给他的脸?
沈桑晚摁住自已想要揍人的拳头,神情淡定地问谢珺 :“世子这话,是认真的吗?”
少女凤眸黑亮,定定地望着谢珺。
那双眼眸清澈的像面照妖镜,谢珺觉得自已就像个心怀鬼测的魑魅魍魉。
他张张嘴,可嘴里的“是”字却像长在了牙齿上,怎么也吐不出来。
如果沈桑晚和他大吵大闹,他反而能心安理得一些。
结果沈桑晚却不哭不闹,只安静的问他是不是认真的。
谢珺有些羞愧。
他目光躲闪,心虚地不敢去看沈桑晚的眼睛。
余惜玥睁着一双清澈水灵的大眼睛,见他这模样,于是就摸出一块饴糖塞进嘴里。
动作是“悄悄”的,但又能恰到好处地让谢珺看见。
在不出意外地引来谢珺的注视后,余惜玥像只被抓住偷吃的小猫般缩缩脖子,然后扯着谢珺的衣袖小声撒娇:“郡哥哥,我饿了……”
于是谢珺刚刚有所动摇的心又瞬间坚定下来。
他的玥儿天真无邪,至纯至善,一点儿心机都没有,他不能不为她的将来做打算。
再说了,男人三妾四妻是常态,身为他的正妻,沈桑晚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就不配做他的妻子。
“对,认真的,我打算抬玥儿做我的姨娘!”谢珺朗声说道,没抓住余惜玥眼底一闪而逝的不甘。
沈桑晚却看的清清楚楚,做妾?呵,余惜玥的野心能上天,怎么可能甘心给他谢珺做妾。
果不其然,就见余惜玥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珺哥哥,玥儿不要名分,玥儿只要能天天看见珺哥哥就很开心啦。”
一副不知世间疾苦人心险恶的娇憨模样。
再配上副娇俏的容颜,这样的攻击手段,只怕没有几个男人能招架得住吧?
谢珺果然毫无招架之力。
他揽住余惜玥的肩膀,眼中溢满对她的疼惜。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呢,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分,你如何在我侯府立足?”
“可是我听人家说,正妻都不喜欢妾室,她们也不愿意给夫君纳小妾,玥儿就是不想让珺哥哥为难嘛。”
“放心,我是侯府世子,娶你过门的权利还是有的,虽然是妾,但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有我在,没人能对你如何,若胆敢有人伤你,欺你,辱你,我必不轻饶她!”
两人卿卿我我,十指交扣,似乎忘了对面还有一个沈桑晚。
而谢珺后面那番话,与其说是他给余惜玥的承诺,不如说是甩给沈桑晚的警告。
余惜玥目的达成,心中愉悦。
她不露痕迹地睇了眼沈桑晚。
姨娘是妾。
再得宠的妾也是男人的玩物。
她不要做男人的玩物,她要做人。
想要做人,就得先刺激沈桑晚发疯。
上一世的沈桑晚确实发疯了。
她和谢珺大吵一架,又当着侯府一众下人的面,将谢珺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珺颜面尽失,气恼之下给了她一巴掌。
“玥儿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原本想着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也好让她在侯府有立足之地,可你竟然如此不可理喻!”
“既如此,那我就给她一个侧妃之位,沈桑晚,你有本事就继续闹下去!”
后来还是将军府出面干涉,余惜玥才没能坐上侧妃之位,只被抬为了姨娘。
可沈桑晚也因此失了人心,公婆失望,夫君厌弃,世人非议,都说她善妒成性。
而这一世……
沈桑晚望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一世,她沈桑晚还是要发疯的。
只不过她要换一种发疯的方式。
“世子的恩人,我自当以礼相待,就依世子所言吧。”
沈桑晚一口答应下来,但却眼眶红红地望着谢珺。
女子雪肤乌发,凤眼桃腮,此时那双凤眼中流转着莹莹水光,宛如一朵风雨中的芙蓉,惹人垂怜。
谢珺一怔,诧异地望着她。
余惜玥更是惊讶地瞪圆眼眸。
两人都做好了要面对一番狂风骤雨的准备。
谁也没想到沈桑晚给他们的竟是和风日丽!
望着泫然欲泣,但又咬住嘴唇,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滑落的沈桑晚,谢珺刚被压下去的愧疚又冒出头来。
他松开和余惜玥十指交扣的手,又不自在地轻咳两声,对沈桑晚道:
“咳,你……我知道你心中委屈,我会补偿你的……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的命。
沈桑晚心中冷笑,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她叹了声气,幽幽地说道:“不瞒世子,我这心中,确实窝着一股子火气。”
扑闪了下湿润的长睫,沈桑晚语带哽咽。
“我们将军府的人,向来都是快意恩仇的性子,世子若真想补偿我……”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先扭头吩咐红烛:“红烛,请余姑娘出去。”
余惜玥“啊”了声,都来不及说“不”,就被红烛扭住肩膀强硬地拖了下去。
沈桑晚则径直将房门关上,又插上门栓。
锁扣咬合上的“咔嚓”声入耳, 谢珺哆嗦一下,忽然心生不妙之感。
他们虽已成亲两载,但至今未曾圆房,这女人将他单独留下,又关上房门,该不会是要……强行和他圆房吧?!
想到那种可能,谢珺顿时面颊绯红,流露出被折辱到的羞愤。
他紧绷着面皮说道:“沈姑娘,现在是白日,还请自重……”
话没说完胸口就挨了重重一拳。
身上的痛意骤然升起,谢珺疼得五官都狰狞了。
“沈桑晚!”
他咬牙怒吼,本能地就要蜷缩起身体,然而衣襟却被揪住。
沈桑晚抡起右臂,拳头如疾风骤雨,照着他胸口就是砰砰砰几拳,接着又飞起一脚踹过去。
男人被踹飞,又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骨头差点没摔断掉。
“沈桑晚!你疯了吗!”
谢珺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沈桑晚不理他,骑在他身上,拳头砰砰往下落。
一边打,一边咬牙诉说委屈。
“世子大婚之日临危受命,领兵出征,我苦等世子两年,终于将世子盼了回来了,世子却和别的女子双宿双飞,让我沦为笑柄,我难道不该疯吗?”
“如今世子又领着那女子登门找我要名分,还当着我这个正室的面卿卿我我,我疯一次难道不应该吗?”
“世子方才不是说要补偿我吗?那就请世子忍耐一下,让我出了心头这口恶气吧!”
一滴眼泪适时从沈桑晚的眼眶中滑落,落在谢珺的唇上,又钻进他口中。
苦涩的滋味在谢珺的口腔中蔓延开。
谢珺尝着那滋味,忽然怒不起来了。
门外,扒着房门听动静的余惜玥几乎要怀疑自已的耳朵。
然而下一瞬,她眼中涌出狂喜,拔脚便往林氏居住的院子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