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站曾以为富兴只是缺少资金投入,在上海局势稳定之后这些应不是问题,他却忽略了资本家的依靠都是固定的,富兴是新开办的,背后又无资本依靠,就连普通百姓也都会选择附近的一家洋行。
眼见富兴濒临倒闭,洛申急不可耐,在洋行门口不停地踱步,每经过一人,都会拉拢两句,只有寥若星辰的几位女子踏进门槛,所问之事却与洋行毫无关系。
到了快闭门时间,账本依旧毫无进出,洛申神色恹恹趴在柜台,继而歪头看着蹙眉不语的肖站,“战哥,可有好法子?要不我们还是换个生意做吧?上海这边都是租界,外国人很多,做个翻译也是可以的”
“这个洋行如何来的,你应该比我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若想走便走吧,富兴我不会让他夭折”
“哥,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弟弟我生气啊,我就说说而已,你不走我就不走!”洛申知道肖站的脾气,外人只知他为人谦逊有礼,却不知他生气的表情有多吓人,那双狭长的眼睛看人时,就如刀般凌迟于全身,仿佛下一秒就要死无全尸。
肖站呼出一口浊气,垂眸笑了,手指随意摆动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清脆响亮,“有些事我现在不便同你说,我不是非它不可,只是思来想去,又是非它不可,听说过两日在外滩有一场晚宴,你帮我弄个邀请函,富兴也许能有救”
“没问题”洛申顿了片刻,才回肖站的话,“那个宴会据说新任总督也在,定会危机四伏,你可要当心”
“嗯”
宴会商政界鱼龙混杂,看似一片祥和,却是个个口蜜腹剑,各界名流在此交杯换盏,肖站站在角落观察着宴会上人的一举一动。
路过的人看向肖站都无不多有好奇,只是碍于不知身份,不敢随意寒暄,肖站故作漫不经心,若与人对上视线,便莞尔一笑。
宴会来往源源不断,可想遇之人却久不见人影,肖站酒力一向不好,没敢多用,浅尝几口便搁置了,百无聊赖的看着那些名流。
场外一阵喧闹,循声看去一辆黑色福特汽车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车里的人还没露面闪光灯就闪个不停,保镖护在车门外,阻止那些记者靠近,推门而出的是王一搏,身着一套黑色西服,就连内衬和领带都是黑色的,看着倒像是来参加葬礼。
王一搏绕过车身,微微弯腰将车门打开,一只手搭在车门,里面的人才屈身而出。
白海长眯眼似在不经意看向众人,王一搏停了片刻与身边的人说些什么,肖站离得远听不见,只见那些记者渐渐都退散开,王一搏这才跟上前。
等的人来了,肖站却没有放下心,王一搏几乎寸步不离白海长,根本就没办法与他搭上话,不再躲在角落,又不敢离得太近,如今只能盼着王一搏能注意到他。
“王上将今儿怎么没带个女伴来?”
“你这话问的,倒是让这里的名媛们吃味了,你看看,今儿来的名媛可都是奔着王上将来的,要是真带了,这上海滩可不是滩了”阿谀奉承不在少数,这些人倒是拍起了王一搏的马屁,见王一搏面无表情也没停下,“明儿可不得改名上醋滩了”
“隋先生真会说笑,今日这宴会可真热闹,风景也好”白海长不想听旁人夸赞王一搏,应付两句就转了话题。
白海长与人开始交谈如今形势,偶有女子满脸羞涩的邀请王一搏跳舞,都被他一一推却,拒绝的多了也就没有人再敢上前自讨没趣。
熟悉的身影从眼前匆匆而过,王一搏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可心中不由得一颤,纠结一刹,低声与郁因交代事情。
郁因看向那人,悄然退去,王一搏看着两人离开才缓了眸色,宴会一片祥和,却暗流涌动,周围已有蠢蠢欲动的人,王一搏故作不知,候在白海长身侧。
“肖先生,先生请您暂离此处,晚些会去找你,您且跟我一起”
“好”
王一搏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的眼里,自然知道郁因的此行就是他安排的,没有多问便跟着离开。
如王一搏所想那般,在宴会正热闹时,躲在暗处的人动了手,枪声响起后,外滩慌乱一片,女人的尖叫声十分刺耳,还有人因此被挤下了水。
那人显然是为了他们而来,子弹直逼他们,保镖将白海长护在身后,王一搏举枪将人一一击毙,人群一哄而散,来的人不下十人,如今已经避无可避,白海长已被送上车,独留他与两个保镖抗衡。
“走”
“可是上将……”司机有些担心地说道。
“他能搞得定”白海长冷冷吩咐,轻抚身上看不见的灰尘,“回白府”
对方逐渐落了下风,仅留一人狼狈逃走,王一搏没打算去追,走在尸体旁查验一番,便命人回白府复命。
枪声此起彼伏,肖站听得真切,难免有些担心,郁因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肖站想出去查看一下却被拦住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郁因顿时警惕起来,一只手放到腰侧,另一只手握着门把,脚步声渐近,郁因松了手,缓缓把门打开。
“先生”
“你先出去”
门被打开又被关上,肖站伸出手,笑着说:“幸会,不知先生带敝人到此是为何?”
“幸会”王一搏微微牵动嘴角,与肖站握手,“今日在此相遇,应不是巧合吧”
“先生慧眼如炬”肖站笑道。
王一搏微微挑眉,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肖站既然装作不识,他便故作不知,“得先生相救,还不知先生名姓,可否方便?”
“敝人肖站,富兴洋行的老板”肖站站在原地,“听闻先生会来此,特来碰个巧”
“肖先生认识我?”
“此前不算认识,只在报纸上看到过,觉得那日的先生与报纸上的人有些相似”肖站半真半假地回答,言语中听着真切。
“此前?”王一搏低声呢喃,肖站没听清,只是看着王一搏恢复漠然的模样,略带心虚。
“肖先生找我何事?”
“富兴自创办以来步履维艰,不仅周围同行打压,就连各行各业都将其拒之门外,如今形势富兴只能寻一个保障,才能起死回生”
“肖先生不觉得自已有些好高骛远了?不说富兴如今已如快夭折的婴儿,你拿什么来换白家这座靠山?”王一搏嗤笑,似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肖站蹙眉不语,王一搏起身站在肖站面前,缓缓说道:“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可先生可知,大树若是倾倒,非死即残?”
“审时度势,及时脱身”肖站看着王一搏的眼睛,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事事并无万全之策,及时脱身说来轻巧,白家就如同深渊,一旦踏入,便难以脱身”
肖站眸光微闪,张开嘴却失了语,王一搏的这句话仿佛一根针刺进了他的心,是说他还是说自已?
“富兴我会帮,此事有些难办,你且等着日子,今日相见之事不许与任何人提及”
王一搏轻叹口气,凝视肖站片刻又挪开目光,“白家不可求,望日后不要再如此冒险”
“多谢先生提醒”肖站握拳鞠躬致谢,“富兴定不负先生所望”
肖站被郁因送了回去,王一搏依旧坐在沙发上擦拭着手枪。
“先生”
“交代你办的事可办了?”
“都按先生的吩咐办了,只是富兴亏空已久,那些银子也是捉襟见肘”
“你明日再去存一些,这两日我去一趟德记码头”
过了月余,富兴门庭若市,两人已忙不开交,洛申又雇了几人才躲了闲。
外面竟慢慢飘起了雪,路人都行色匆匆,肖站从码头回来,身上竟也落了白茫茫一片,黄包车停在门口,肖站付了车钱,用围巾拍下身上的雪。
“雪越下越大了,黄老板如何说?”洛申给肖站披了件外衣,拉着人进屋急忙问道。
肖站双手放在一起,试图用热气缓解冻僵的手,“从美国运来的货物还要再等几日,如今天气寒冷,水面结冰货船难行”
“可是我们这边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过会儿我去趟陈记店铺,看看能不能缓缓”热茶流进胃里,身上才暖和起来,“你等会带些热食送到深巷”
话音刚落,一双皮靴踏进了店里,门外的风雪也被带进了几分,肖站刚暖热的身子被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外面风雪太大,敢问先生能否容敝人暂休片刻?”
“当然”不等洛申回答,肖站已经点头应下,拿出杯子倒了杯茶“先生请坐,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房里放有暖炉,王一搏头顶的雪已融成水,打湿了发,更有水滴顺着额头滴落下来。
“擦擦吧”手帕被递给他,王一搏将水滴擦净,又把手帕放进了自已的口袋里,“待手帕洗净了再还给先生,先生心善,敝人来日必投桃报李”
洛申眼睛在二人之间兜兜转转,言语客套却又像别有它意,气氛尤为奇怪。
“外面雪小了些,战哥我去送东西了”洛申起身,低声与肖站说话,“这人身着不凡,小心着些”
肖站笑着点头,看了王一搏一眼,低头喝茶。
“先生可用过午饭了?”
“不必了,我只是暂时歇脚,不便多留,富兴生意不错,我便放心了”王一搏站起身向肖站告辞,“感谢先生留敝人歇脚,现风雪小了,就不多留了”
杯里剩下的半杯茶已经没了热气,门外的雪也停下了,肖站看着门外,一时间心绪复杂,一别数年,两人不再是儿时那般模样,想起他的不告而别,肖站曾闹过吵过,也多在梦里梦到过两人再相逢,有笑着相拥骂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有与他气恼不与他言语又重归于好,可真正相遇却是如此这般,疏离客套,如从未相识过。
“那个人走了?”洛申送完东西回来看店里只有肖站一人,有些惊讶,“我看那人不像一般人,身上还配着枪,还是少招惹比较好”
“嗯”肖站点头,没有多说。
下午雪就渐渐化了,肖站叫了辆黄包车,又从王记糕点铺买了糕点,去往陈家。
糕点正合陈老板女儿的心,知道肖站所来是为了货物,天寒地冻有所延误也是正常,陈老板也没计较。
“肖先生今年应有二十二三了吧?”
“是的”
“也该婚配了,可有心仪的人?”
肖站不知道为什么陈老板会问及私事,却还是诚恳回答,“暂且没有”
陈老板听罢笑意浓浓,把自家女儿叫了出来,“你看我家闺女如何?我与你父亲也是认识的,若是能成,也是两家同喜”
“陈老板见笑了,我目前没有婚娶的想法,这洋行刚刚起步,没有时间考虑此事”肖站说罢又看向陈小姐,礼貌对之微笑,“陈小姐貌美端庄,应不乏所逑,肖某不才”
“是我着急了,既然肖先生无意,也不勉强,若无别的事,肖先生请回吧”陈老板有了送客之意,肖站也不便多留,告辞离去了。
陈家后院传来阵阵啼哭,陈老板劝慰良久逐渐失了耐心,“人家对你无意,感情这事勉强不来,你何故闹这一场”
“爹,哪有您这样的,上来就问人家愿不愿意娶我,他与我见都未见过,怎么会同意?您就是故意的”陈柔若红着眼睛说,“您就是不想让我与他在一起”
“我是,你既知道就不该哭闹,陈家家大业大,他肖家再好,也只是一个卖药的,没有任何背景,能在上海撑多久?况且肖站仅凭着留学的身份白手起家,能有什么前途?”陈老板淡然说道,看着女儿这般模样,愈发生气,“你才见他几面,就非他不可了?”
“您不懂,这叫一见钟情而一往情深,全上海能有哪家公子长得比他好?”陈柔若对父亲的说法很不满,但已经没有起先那么伤心了。
王一搏进入富兴并非巧合,每次经过都想进去看一看,却一直不得时机,今日大雪,白海长的眼线躲在暗处,又不能跟得太紧,王一搏将其甩掉,这才得以进去。
离开富兴之后,王一搏走在雪中,郁因开着车来接他。
“先生是回去吗?”
“去一趟江宁路”
“可总督那边......”
“甩掉就是”
肖家在上海虽有药铺,却远不及在常州,来看病的不是很多,郁因将车子停在不远处,王一搏身着军装不便露面,就坐在车里静静看了许久。
“先生,可要进去看看?”郁因透过镜子看向王一搏。
“你去买些治风寒的药”看着屋里来回来去的人,让王一搏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温情。
肖父正值壮年,身子硬朗如初,只是耐不过岁月的蹉跎,眉宇间多了些皱纹,肖母在堂前算着账,衣着比以前朴素许多,那眉眼柔情,一颦一笑都与幼时的记忆相差无几,想及此,肖站长得倒更像肖母,“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
“先生,药买好了”郁因把药递给王一搏,“现在要去哪?”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