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死了
许时月死在四十岁,那天正是2000年的除夕夜。
说是除夕夜也不太准确,因为虽然天空还是很黑,但那时已经凌晨三点,可以说是新年第一天了,虽然还有着守岁的传统,但除了一些爱熬夜的年轻人,何言村的大多数人在这时也已经睡下了。特别在这个连新年的灯光都似乎不太明显的偏僻村庄的夜晚,更没有谁会发现在一间柴房的角落里,还有着一个女人在痛苦求救。
许时月倒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个鸡蛋,那鸡蛋已经碎裂开来,黏腻的蛋液沾满了手掌,剧烈的疼痛让她意识模糊,她只能睁眼看着眼前的鸡蛋,嘴里喃喃着:“孩子,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而她的身下,隆起的腹部 下方正血流不止。
此时村里已经很安静了,除了偶尔的小虫还在唧唧啾啾地叫着,偶尔还有很远处的工厂还在放着烟花,虽然那烟花看着很小,也照亮不了这里的黑暗,可是那“砰”的爆开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清晰,响在许时月的耳朵里,像是对死刑犯最后的宣判。
“啊——死人啦!”
这声凄厉的尖叫代替了新年的第一声鞭炮,叫醒了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村民,许大富是第一个醒的,他昨天早早就睡下了,也或许是因为他离的那叫声很近。
“谁啊,大早上的,过年还不让人好好睡觉,真是。”他翻了个身,然后又像是惊醒了一般赶忙坐起身,又仔细听了那叫声,
“死人了,许大富,你家柴房有人死了!”
!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他匆匆忙忙穿好棉衣,动作间看见还在熟睡的妻子,又赶过去使劲推了一把,“死婆娘,快起来,别睡了,好像有人死在我们家了。”随即便往后门冲去,柴房在他们家的后门。
冯英兰昨天晚上打麻将到了很晚,还有些迷迷糊糊醒不过来,听了这话,也顾不得许多,抓了件套了件外套就跟了上去。
许大富赶到的时候那儿正瘫坐着一位六七十岁的大娘,是隔壁的孙大妈,她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两只手捂着胸口,似是喘不上气一般,胸脯剧烈起伏着,还机械地喊着:“死人了,死人了……”
而她目光看向的地方,倒着一具穿着秋衣秋裤的尸体,尸体向下趴着,看不见脸,仅身上披着件棉衣,身下是一大片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冻成了一粒一粒的红色的冰碴,当借着蒙蒙亮的天光看到那熟悉的外套以及隆起的腹部时,许大富才知道,躺着那的是应该他的二女儿,许时月。
这时身后的冯英兰来了,待她看清眼前的场景,明白这是自已的女儿时便忍不住哭了起来:“阿月啊,我的阿月……”
许大富脸色很不好,但他并没有像自已的妻子一样哭嚎,而是向前走了两步,看清了了那尸体的侧脸,以及耳垂后方脖颈处的红痣,才终于确定了尸体的身份,然后他将手放在鼻子下面探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呼吸,皮肤也是冰凉一片。
他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颤抖地对着身边的冯英兰道:“去把许时明给我喊来,让他把之前给他买的那什么手机也带上。”
而哭泣着的女人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许大富只得自已动身,推开身边的女人,冲向二楼,打开其中一间房,直接掀开被子喊道:“赶紧起来,拿上你的手机下来,你姐她……她出事了!”
“嗯?什么!”床上睡着的许时明听了这话,原本迟滞的动作也变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穿好衣服,拿起一只厚厚的翻盖手机到了楼下,发现后门开着,便直接走过去。
许大富冲他喊道:“快,快报警。”
“好,好的。”许时明到这场面,脸色苍白地流着冷汗。他一边结巴地应着,一边手抖得连手机都差点拿不稳,颤抖着按下了110三个按钮。
天渐渐亮起来,边上的邻居也都逐渐围了过来,将许时月的后门围成了一个圈,孙大娘已经被人扶到了边上。周围围着好几层的人群,中心处是她惨不忍睹的尸体,像是一出舞台剧。
许时月透明的身体缓缓升空,耳边的嘈杂好像也逐渐消失,然后她就这么一直在半空中俯视着这一切。
还挺热闹的,她想着,不过要是他们知道自已是怎么死的,估计会更热闹吧。
随后她看向不远处,还有人在向这边靠拢,想必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再远点儿的地方,不知情况的人家已经开始放起了鞭炮,配合着远处出现了一点儿轮廓的太阳,竟让许时月感到一阵久违的热闹和暖意。
原来人死后是能感受到温暖的。
许时月出生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那时候村里生孩子都是找接生婆。因为是除夕夜,接生婆又离他们家比较远,原本三元一次的接生,他爸偷偷塞了接生婆五元。
可谁知道,千盼万盼的儿子到头来却变成了女娃,可是当年那断言的所谓神医也早已离开了村子,许大富想要找人算账也找不到,白白花了许多银钱。
原本请先生取的名字也改动了一番,由许时明改成了许时月。
她想,或许她该感谢她弟弟,不然,她可能就没有这个好名字,就像她的大姐许桂兰一样。
听说刚出生的时候她父亲对她极坏,几次动了想将她扔出去的念头,好像她的存在就是证明了自已的无能,象征着他的错误一样。也因此让她从小落下了些病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
幸好冯英兰的肚子争气,两年后又生了个儿子,不然家里怕是不会还算和睦的。
大姐大了许时月三岁,在许时月十三岁的时候就嫁人离开了村子,到她死前,也不过是每年回来两次。
而幸运的是由于她读书的时候家里条件稍微宽裕了一点,他父亲不知抽了什么风,没有将她早早许给人家,而是支持她读了附近生产大队的农村高中。
女孩子读高中当时在村里可是很稀奇的事,说出去也倍有面儿,许时月也因为这事在心里一直有股傲气,认为自已和村里的那些女孩儿根本不一样,平日里根本不怎么和她们接触,只经常和一位叫小桃的知青一起。
特别是当时许时月还认识了周瑞明。
周瑞明是他们村小学的老师,也是一名下乡的知青,长得好看,有股书生气,让她总忍不住想到书上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除了气质完全和村里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不一样,他同她交谈时也总能说些城里有趣的见闻,总能让她咯咯笑个不停。更别提他有着和他一样的高中学历,在村子里当一名老师,多余的钱还时不时会去城里买些小礼物给她。
这样的男人放在哪里不让人喜欢呢?
可以说,周明瑞给了她美好的回忆,也代表着她最初的梦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她半空中透明的身体渐渐飘离,在爆竹声里,能隐约听见人群里还在小声议论着:“……真是报应啊……是啊,报应……”
呵,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