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半生缘9
新年伊始,街道旁比往常热闹许多,富兴洋行也如街市一般,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今天是富兴洋行新店开业的日子,新老顾客都前来拜访,肖站身着长衫立身于门前,好奇者不胜其数,更有女子上前搭话,言语中多是问其私事。
“我真是信了你的鬼话,一上午没把我累死”肖站好不容易有机会进屋,一口气闷了满满一杯茶。
“为了富兴,苦点累点都无妨”洛申挺直脊梁,故作认真地说,“这不是你说的吗,再说这效果很鲜明,上午有多少人来光顾富兴,也就出卖点色相,不亏不亏”
“哪有几个是真心来洋行办业务的?”肖站白了洛申一眼,“下午我不去了,要去你去”
新店店面要大许多,里面的店员也多了许多,两人也就忙碌这几日,快到年下,来办业务的不多,肖站打算忙完就回静安区陪陪父母。
“听说你不久前去了静安区”白海长坐在办公椅上处理着文件,说话时也没抬头看向面前的人,落在旁人耳朵只觉得这是随口一问,王一搏知道他是起疑了。
“嗯”王一搏微微垂眸,不做解释。
“去做什么?”白海长继续问。
“曹家渡有一批货因大雪被封,我去巡查一番”
白海长这才抬头看向王一搏,试图从中寻得真与假,可什么都没看出来,他也就没再询问。大雪导致多处封路,手下的人跟到两区交界处就跟丢了,也确实听人汇报王一搏去了曹家渡,心中疑虑消散。
“上次的事情始末可查清楚了?”
“查清了,是隋先生安排的人,早在宴会开始前就藏匿于人群里,目标是您”
“呵”白海长冷笑一声,唇角微勾,“他倒是不怕死”
“您上任,有些人的东西就滞销了,隋家的产业波及最多,如今之举也是狗急跳墙”
白海长置若罔闻,许久没有说话,在手中文件签完字后交给了王一搏,“把这文件交给隋光,让他签下,若是不愿,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
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白海长看着王一搏挺拔的背影,晦暗不明。
隋宅。隋光被绑在椅子上,已无往日奕奕神采,看着王一搏的眼神也是恐惧和不甘。
“你到底要做什么?这张纸我是不会签的”隋光说话带着颤音,对于王一搏的手段他听过些许,以前并不以为意,如今受制于他,惶恐油然而生,“你不能杀了我,我是袁先生的人”
“那又如何”王一搏将枪口对上他的太阳穴,语气平淡,面色冷然,对于隋光的威胁没有丝毫感觉,“既然不签,这双手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了”
手下人看到王一搏的示意,将腰间匕首拿出,把隋光的双手按在日日吃饭的餐桌上,手起刀落,左手五指被尽数切下,惨叫声藏于鞭炮声里。
疼痛让他额前布满了冷汗,面色苍白,左手血流不止,隋光咬牙愤恨地看向王一搏,言语尽是诅咒的话,“王一搏,你会遭报应的”
“奉命行事,生死有命,隋先生与我没什么不同”血腥味铺满口鼻,王一搏依旧波澜不惊,只问,“签与不签,生与死只在一念之间”
“异想天开”
“砰”声音不大,这一声枪响不再听到人惨叫,手下的人把隋光的右手大拇指按在自已的血上,在文件末尾留下了指痕。
“把文件给总督”王一搏把文件交给手下,上了车,郁因看向他,“去绘湘园”
绘湘园是黄浦区最大的一家戏院,日日高朋满座,临逢新年更是宾客如云,车子停在门前,王一搏下了车。“先生,您衣服脏了”郁因是在王一搏上车时才注意到,上衣第三颗纽扣旁有一个红褐色的圆点,应该是隋光的血溅落上的。
闻言,王一搏从衣衫内兜掏出手帕,想要擦掉,看到熟悉的手帕又将其放回口袋,“无妨”
如今上海几乎无人不认识王一搏,即使他今日穿着低调冷肃,老板热情地将他迎了进去,带他寻到一处雅间,窗下能将戏台一览无余。
“多谢”
“哪里哪里,先生能进敝人戏园听戏已经是敝人之幸”老板给王一搏倒好茶水,满脸谄媚,“今日戏曲是《武家坡》,马上就开场了,就不打扰先生听戏了,先生若有吩咐只管叫伙计”
老板离开,房间安静了许多,“坐吧”
郁因想拒绝,看着王一搏的眼神才决定坐下,堂下宾客满坐,随着戏曲声响起渐渐安静下来,杯里的茶香随着热气飘散,王一搏浅抿一口又放下,目光落在戏台上再无离开。
戏曲中薛平贵因降伏烈马有功被封为后军都督,时值西凉国来犯,薛平贵御马西征,战胜后却被魏虎雀醉,困在西凉国宫,再归时已是西凉王,王宝钏为他苦守寒窑十八载,等来的确是他的种种试探,最后二人重聚,看是两相圆满,却处处是悲剧。
戏台伶人已退,客人也渐渐离开,郁因想说的话在看到王一搏黯然的神色时凝滞了,他与王一搏相识十年,极少看到他情绪有如此外露的时候。
“郁因,你觉得薛平贵在再见王宝钏时,他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郁因想了片刻,不懂王一搏的意思,但他知道王一搏并不是想要他的答案。
“分别时的盟誓尚可忘却,那不告而别又能相差如何”说罢,王一搏将已凉透的半杯茶一饮而尽,冷意透过胃传遍全身,“走吧”
“先生这就走了吗?下一场是《霸王别姬》,这可是本园招牌,两月仅有一次”老板见王一搏离开急忙说道。
“不必了,先生还有公务要忙,改日再来捧场”郁因知道王一搏情绪不佳,便替他回应老板的热情,老板也是有眼力见的人,见二人并无再留之意,也将二人送到门口。
“走南京路”
“先生,近日您常走这条路,若是白总督察觉到了,怕是......”
郁因话未言尽,却已知何意,胸口的手帕如有温度,隔着衣衫让平静的心荡起波澜,心口发烫。
“罢了”
肖家药铺里人影绰约,都忙着收拾药材抓紧时间回家与亲人团聚,肖站一回来就直接来了药铺,家里的年货早已备好,只等今日歇业一家人吃顿团圆饭,满打满算,肖站已经三年没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了,这个年肖父肖母都极为重视。
等一切收拾妥当,天已蒙蒙黑,司机开车将二人送回老宅也回家去了。
“少爷回来了”娟姐看到肖站热情洋溢,对着他一阵嘘寒问暖,“少爷又瘦了,是不是外面的饭不合胃口?”
“哪有,小娟姐每次都这么说,若再回家几次,我可不得瘦成人干了”肖站的话逗得众人哄笑,“不过,我确实想念小娟姐做的桂花糕了”
“你这孩子,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大年三十上哪给你找桂花”肖母嗔怪儿子,“快去洗个手坐下吃饭吧”
“这些都是夫人亲自下厨做的,都是少爷您爱吃的,夫人可是准备了一个下午,就等您回来了”
饭桌上有菜有汤,几乎摆满了桌子,筷子被分好放在碗上,碗里都是饺子,饭菜冒着热气,几人围坐在一起,十几年的相处,家里的都是至亲之人,也不在乎那些虚礼。
“哎呦”肖站刚吃了一个饺子就捂住了嘴,牙齿咬住了一个硬物,众人停止说笑,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肖站将东西吐出,是一枚铜钱,“娘,您怎么在饺子里放钱啊?”
“这不年年都有吗,这是习俗,寓意新的一年里吉祥如意、财运亨通”
“哪有那么巧年年都被我吃到,娘您又给我开小灶了”肖站用手帕擦干净铜钱,装进了口袋里,对母亲这种行为并无不喜。
“你吃的时候小心些”肖母看着儿子夹了下一个饺子笑着提醒道。
“不会还有吧?”肖母没应答,但看表情就已能知道,相必这碗饺子里每一个都有,不出肖站所料,吃的小心翼翼却还是每次都会被咯到牙齿。
不一会儿,肖站的手里多了七八枚铜钱,肖母看得乐呵,“好运连连”
年夜饭吃了很久,外面的烟花爆竹声绵绵不绝,让漆黑的夜晚变得绚丽多彩,肖站抬头看着烟花,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射在俊朗的脸庞,小娟和翠翠收拾好碗筷,拿来了一堆烟花和鞭炮,“少爷,来放烟花吧”
火柴点燃火线,随着阵阵“咻”声飞到天上,在空中绽放不同的花瓣,随之消匿无踪,宅院外传来阵阵孩童的嬉笑声,肖站看着看着顿觉无趣许多,就看着小娟姐和翠翠玩。
“怎么不玩了?”肖父站到肖站身旁,有些惊奇,“有心事?”
“长大了,对这些就没多少兴趣了”
肖父看了肖站一眼,笑了笑,抬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说,“记得你才这么高的时候,天天吵着闹着要放烟花,那时候烟花很少,集市上一般也没有卖的,你就像个倔驴,咋哄都不听”
“结果挨了您一顿鸡毛掸子”肖站也笑了起来,对自已儿时调皮也觉得无奈。
“你这身皮,没少挨,药铺的药都快是自产自销了”肖父回忆起来也不由感慨,想起了什么,犹豫片刻才说,“说着,你再调皮我也没有真生气,就是有时候被你缠的没办法,不挨顿揍就不消停”
“现在想想却有些后悔”
肖站看向父亲,不知为何父亲会这么说。
“你如今长大成人,有了自已的事业,白手起家有多难我不是没经历过,你却从未向家里求助,你是不是还在怨我?”肖父的笑带着苦涩,“当年的事确实欠缺考虑,我应该早些和你说的”
“爹,你想什么呢?”肖站拉住父亲的衣袖,轻拍两下他的手背,“我都二十多了,若是还像小时候那样顽皮,您更要头疼了,我小时候什么性子您最清楚,不告诉我知道后也就闹一阵子,要是提前告诉我,我恐怕要日日闹得肖家不得安宁了”
“也是”肖父揉了一把肖站的头发,释然一笑,“不过也不知道那孩子现在什么样了”
“爹,他挺好的”肖站抿了抿唇,说道,“我见到他了,个子长得快有我高了”
“是吗?那怎么不带他回来看看?”肖父有些激动,肖母这时候走了过来,留意父子二人似在聊着什么新鲜话,“聊什么呢?”
“站站说见到一搏那孩子了,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了”
“是吗?怎么没让他回来?”肖母与肖父一般,期盼的目光双双落在肖站身上。
“就见过几面,不过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听肖站如此说,肖父肖母也泄了气,肖母轻叹口气,“那时候他才五六岁,不记得也是正常的,见不见的也没关系,知道他过得好就行”
夜色渐深,无人安睡,烟花爆竹声渐渐停止,空气里都是烟火味,守岁是习俗,人人都等着新的一天的到来,王一搏从白府离开,不知不觉走到富兴洋行门口,门前贴上了歇业一周的通知,王一搏这才想起肖站已经回了家。
“先生,您怎么在这啊?”郁因开车去接王一搏,在白府附近等了许久,却一直没等到,又在附近转了几圈,想到这里,“快上车吧,若是被人看见,会有麻烦”
王一搏将衣兜里的手帕系在门闩上,转身离开。
在白府,王一搏陪白家吃了顿年夜饭,饭桌一片死寂,白英英应该是被父亲警示过,在饭桌上几次想与他说话都被沈氏瞪了回去。一顿饭相安无事的吃完,在沈氏要赶人之前提前与白海长告辞。
孤寂似乎与王一搏画上了等号,郁因看在眼里只能落在心里,他明白王一搏的无奈,但无法为他排忧解难。
“先生,是回去吗?”
“我想去看看他”
郁因难得听到王一搏亲口说出自已的心中所想,他没再劝他,将车往静安区开去。
肖宅第二日清晨六点半打开了门,肖站抱着鞭炮放在门前,似乎察觉有人在注视他,转头看向巷子那边,那条巷子很宽,刚好容纳一辆车,黑色的车身与天色几乎融为一体,肖站心中一颤,下意识以为是被恶人盯上,慌忙从屋里拿了一把刀藏在衣袖里,再出来那辆车仍停在那,肖站怀着忐忑的心悄然靠近。
车里无人,肖站见状刚要放下心,肩膀上就被搭了一把手,肖站迅速掏出刀往身后砍去,那人往后躲闪,刀未伤及分毫,“幸好没伤到对方”肖站看清人脸如是想。
“你在这做什么?”肖站蹙眉,虽不想伤害他,却也不敢放松警惕,他不相信王一搏会闲着无事又恰好来到这,车子还停的如此隐蔽,心中又有一丝猜想。
“新年快乐”王一搏看着肖站的模样,柔声说道。
“你要干嘛?”肖站有些不耐,王一搏看着他,又垂下眼眸,今天的肖站穿着比平时要鲜亮许多,红衫衬得他皮肤更加白皙,微蹙的眉头倒是更风采动人,肖站听不到回答,握紧了手里的刀柄。
“肖先生,先生只是恰好路过,在这休息了一会”肖站这才注意到王一搏身后的郁因,手里还拎着两个包子,已经没了多少热气。
这个解释肖站并不相信,王一搏的沉默让他莫名气恼,他不想再与王一搏多言,瞪了他一眼错身离开。
“等等”王一搏握住了肖站的左手,凉意透过手腕直达肖站的身体,见肖站瞥向他的手,王一搏缓缓松手,放开了他,“我就是想来看看”
“看什么?”肖站目光犀利,想通过细微看透王一搏的心思,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看你”王一搏的直白让二人惊讶,郁因只觉此时他已不适合留在这,“先生,我去趟曹家渡”
肖父见肖站出去许久都没听到鞭炮声,就出门察看,就见自已儿子与一陌生男子在不远处,正值壮年的他,眼神已不如以前,透过身形只能分辨出肖站,看不到二人神情。
“站站,干嘛呢?”肖父的喊声引得二人出神侧目,肖父渐渐走近,“你朋友吗?怎么不邀请人家进屋坐坐?”
“爹,他......”肖站话还没说,就被王一搏打断了,“肖伯父,我是一搏”
“啊?一搏?”肖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上下打量一番,又观察他的面容,笑意盈盈地握住他的手,“高了,瘦了,更帅了”
肖父热情地将人拉进屋,肖母和娟姐、翠翠循声而来,看到王一搏都不由得感慨和关心,肖站把院外的爆竹点燃,站在一旁沉默不语,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王一搏身上,无人留意肖站的神情。
得知王一搏还没有吃早饭,就让娟姐再多煮些饺子,“这饺子是你伯母亲手包的,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你先尝尝”
翠翠又给他用一个碗倒了些醋,笑着说:“小少爷,多吃些,管够”
“谢谢,我自已来吧”王一搏心中难得有了温暖,这份温情他已经十几年没有体会到了,如今这般让他恍然。
肖站心中有气,王一搏还记得,却又故作不知,他气他的隐瞒,可想及自已,与他又有何不同?这份气有也不对,无也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