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半生缘7
司机将二人送至华懋饭店,门外已经候着多人,见白海长下车纷纷上前迎接,其中不乏有趋炎附势的人,上前便是一顿夸赞。
“白都督果然不同凡响,从照片上就觉得您雄才大略,如今得幸一见果然不同凡响”那人脸上写着谄媚,见白海长看向他,连忙让身后的人把东西递给他,一个皮箱呈至白海长面前,“小小心意,还请白都督莫嫌弃”
“客气了”白海长让手下收下礼物,继而说道,“我初来乍到,上海的事还需诸位多多照拂,一同为上海的发展努力”
“这是自然,这往后,上海的主人就是白都督您的,您若发话,吾等必事必躬亲、鞠躬尽瘁”
众人笑着应和,一同进入饭店,王一搏跟在白海长身后,垂眸不语,里面的人各个都是人精,上海多是租界,白家如今掌握着各行各业的命脉,如果能与白家攀上关系定能飞黄腾达。
白海长身边与之攀谈的人源源不断,王一搏的存在引得旁人讨论起,更有甚者在与白海长聊天时直接问起他,对于旁人对他的客套与谄媚,王一搏堪堪应付着,见他话少,旁人也不再与他多聊。
宴会里更多的是洋人,白海长似乎见到了熟人,正要去时想起了什么,顿了脚步,淡淡地说:“你在外面候着”
房门被关上,王一搏看了眼紧闭的门,尽职守在门口。
大约半个时辰,房门从里面打开,众人见王一搏依旧站在门口,嬉笑着与他打招呼,“王上校,还在这候着呢?怎不去前厅用餐?”
“不急,这便去了”王一搏看着那人,是上海市长徐涛,他们似乎达到了共识,个个笑容满面。
“你在这也久了,不必与我一起了”白海长淡淡地说,又与身旁的几人聊起上海发展。
华懋虽是一个饭店,却更像是一个宫殿,一楼是舞厅,已有人成双结对翩翩起舞,二楼是宴厅,有宾客坐在席间用餐,三楼就是会客厅,王一搏不想与人接触,独自去了二楼寻一处房间。
虽已入秋,上海的天还是燥热非常,王一搏毫无饮食之欲,持杯红酒站在窗前,看窗外风景。
天色已晚,路上只有几辆黄包车匆匆走过,路边停着几辆汽车,并无好景,王一搏也无雅致,思绪早已飘远。
时间过得太快,五岁前的记忆逐渐模糊,可他至今不敢忘记自已的母亲,常常困于梦魇,初入白家时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几乎夜夜难眠,梦里都是母亲不舍与凄切的目光。
白海长不喜他,虽不如沈氏那般对他常常恶言恶语,却比恶语残忍万分,从将他接回时,白海长就在估量着他的价值,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待在白家十几年,倒也成了上校。
想起旧时落难被救,王一搏唇边多了些笑意,他感念肖家多日的照拂,却也多有遗憾,在离去时未见肖站最后一面,未与他好好告别。
窗下正是酒店大门,宴会正是热闹时分,并无人离去,可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与门口的士兵周旋。王一搏从楼上只能看到那人的发旋,却能看出对方的身高几许,猜想着容貌定是不凡。
让其手下去探寻,却知只是为了给自已父亲带些华懋饭店的饭菜,只因今日华懋饭店被包下,饭菜无法另做。
“你把这些饭菜打包给那位先生,不必说及我”王一搏指向桌子上的食物,随即收回手,继续看向窗外。
饭菜送至那人手里,似乎在与人致谢,迈着步子离开了。
高挺的鼻梁,羽扇般的睫毛落入王一搏的眼眸,记忆被悄然拉远。
肖站很聪明,却对学习没有一丝兴趣,尤其是那些古文通传,一听就犯困,私塾先生常常被他气闷,在家写作业也是如此,常常字没写两行就呼呼大睡,父亲发现后就会被罚站,更严重的会被鸡毛掸子抽打,后来王一搏来到肖府,肖站就想出一法子,缠着王一搏陪他去书房,说是让王一搏监督他学习,可王一搏在那却成了守门的和手替的,不仅要帮他抄作业,还要时刻警惕着门外的动静,若是脚步走近,就要喊他起来,装作认真的样子,肖站字迹潦草,很好模仿,一连几日骗过肖父肖母,肖站便更大胆了些,起初还是趴在书桌上睡觉,又觉得睡得不舒服,非要躺在王一搏的腿上,王一搏也都随着他。
在肖府待了一年,王一搏早已经习惯了肖站的性子,对他也是多半顺从,对于肖站躺在自已腿上睡觉并无半点抗拒,渐渐的他也习惯了,偶尔写累了,就会看着肖站的睡颜发呆。
记得那日他们二人如平日一般,可王一搏却不知为何睡在了书桌上,未能听到渐近的脚步声,肖父进来时就看到呼呼大睡的两个孩子,自已儿子还躺在王一搏的腿上,顿时火冒三丈。
睡得正香的肖站屁股上挨了一棍子,从梦中惊醒,见到父亲凶神恶煞般的模样,瞬间清醒。
书房里动静很大,可王一搏依旧睡得很沉,肖父察觉不对劲,肖站才堪堪逃过一劫。
王一搏受了风寒,白天就起了热,因药铺近几日忙碌,肖父肖母几乎整日都待在药铺,贺叔回了老家,家中只有一些下人,这才疏忽了,未发现王一搏的衣衫穿的过于单薄,这才生了病。
肖父让人熬了药,喂他喝完,没多久就退了烧,经此一阵,肖站又挨了父亲一顿打,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肖站这次却没再躲,生生挨了一顿。
那日之后,肖站像收了性子,不再让王一搏帮他写字,却每到累极了还会躺在王一搏的腿上睡觉,那作业写得很慢,半个时辰才抄了两行,字体龙凤凤舞,王一搏没了当手替的任务,就陪在旁边看书。
再后来,他就被接去了白家,便再也体会不到亲情的温暖。
门外传来敲门声,手下说宴会结束了,白海长在寻他。
“我明日要去趟金陵,不必与我一同,这几日你也不必去见你舅母,免得英英总粘着你”
“是”王一搏坐在副驾驶,淡漠地看着前方的路。
车子停在白府门口,白英英候在门口,看到王一搏的时候双眼发亮,跑向副驾驶门口,可车门被锁着,她从外面无法打开,便喊着里面的人。
“英英,莫要胡闹!”白海长从车上下来,对司机示意,车子驶离就开始数落自已的女儿,“你个女孩子,天天缠着他作甚,上海比他好的比比皆是,改日便让你母亲带你多去看看,定有相中的”
“父亲,你怎么又让他走了?”白英英向父亲耍脾气,“旁人再好也不过如此,我说了我就非他不可,你和母亲怎么总是拦着他进家?”
“大人的事,姑娘家的少操心,我这么做自有道理,再这么胡闹,我就把你送到法国去”
“你就会这样!”白英英气红了眼,听到要送她去国外也不敢再闹,跺着脚回房。
“停车”
“长官,怎么了?”司机踩下刹车,从镜子里看着王一搏,等着他的吩咐。
“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复命吧”
司机犹豫不决,王一搏知道他为何纠结,“附近多有暗卫,不必挂怀”
车子走远,如今在住处附近,周边店铺都已打烊,经过的人都步履匆匆,唯有王一搏缓步前行,不急不躁。
白海长离开上海,也没有给他安排任务,心中多有疑虑,想起那些人送的礼,定不会是一些什么简单的物件,他们似乎在筹谋划策着什么,去南京想必也是与他们的筹谋有关。
他与白海长如此高调地来到上海,不少人急不可耐,伺机而动,却因白家防范太严,一时无从下手,此刻他独自一人,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枪战。
如王一搏所料,一声枪响从身侧传来,子弹堪堪擦过耳际,王一搏没有拿出枪,而是闪身进入一处暗巷里,静静观察周围的动静。
暗卫没有行动,只有对方的枪击声,有两人悄声探入巷口,便被人抹了脖子,紧接着又接连有人往巷子里开枪,王一搏将那其中一人当做靶子,对方见没有枪响,就以为王一搏没有配枪,一起涌入巷口,王一搏听着杂乱的脚步声,这才打开枪套,扣动扳机,将人一一击毙。
面前唯有一人还未击倒,王一搏的弹夹里却没了子弹,对方立马欺身而入,王一搏正欲与之近身以刀取其首,那人却重重倒在地上。
身后的人正手持一根铁棍担忧地看着王一搏,“先生,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此人正是在华懋饭店门口的那位先生,身上穿着一件墨蓝色的长衫,额前的汗从脸颊滑落,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王一搏认得他,“肖站”二字涌入心脑,却未喊出他的名姓。
“多谢先生相救,敝人无事”肖站只觉有些眼熟,没有多想,王一搏将昏倒那人一刀毙命,拱手道谢,没有表明身份的打算。
“天色已晚,先生可有住处?这些人都是冲你来的?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肖站只当是王一搏惹了什么人,这才有了杀身之祸,提醒道,“此处虽不在租界里,却离租界很近,想必已有人听到枪声,正赶了过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
在二人离开的后一步,就如肖站所言,官兵将巷子封锁,却只有几具尸体,因穿着便服认不出身份,官兵收了尸就不再过问。
肖站没有住在肖府,只在闲暇时会不定时回家一趟,前几日肖父与他念及华懋饭店的饭菜,刚好今日有事要请父亲帮忙,顺道带些饭菜回去,不曾想在回去的路上会遇到此事,他没时间思考,就顺势捡起路边的棍子敲在那人头上。
“郁因,你去查探一下肖站是何时来到上海的,还有肖家这几年的情况,勿让旁人察觉”
“是,先生”
郁因退出房间,王一搏拿着笔在信封上借着烛光写着什么。
在王一搏七岁时被白海长接到了白家,临走前无人告知肖站,王一搏起初会给肖站写信,让下人帮忙寄过去,却从未收到回信,再年长些才得知,他所写的每一封信都未寄出去过,全都落入了白海长手里,王一搏不去问及原因,只是将所写的每一封信都藏在床板下面。
白海长知道王一搏对肖家有情,却在日日折磨中让他不敢有情,初入白家,白海长就不允许他喊他舅舅,因此如今知道他们关系的极少。
回忆起儿时,当年的他将其看做是炼狱,如今想来,如芒在背,又如过眼云烟。
到了白家,白海长把他带入院中,让他站在一棵树下,王一搏刻骨铭心地记得,那是一颗柿子树,上面结满了果子,垂垂欲落,白海长站在不远处,举起枪对着仅七岁的他,他此前并不认识枪,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已,心中陡然觉得惶恐不安,“舅舅”
闻声,白海长并无半点心软,面色更加冷硬,扣动扳机,“咔”的一声落进王一搏的耳朵,浑身一抖,白海长冷冷的命令道:“站直了,不许叫我舅舅,记好了,从今天起,我是你的主人,你的命是我的,我若让你死你便要去死,我若让你活,你即使气息奄奄也要给我一口气撑住了”
“砰”的一声响起,王一搏面色发白,双唇颤动,双眼因害怕蓄满了泪,听到震耳的枪声,浑身一颤,子弹射在枝头,已经熟透的柿子砸在了他的头上,汁水糊满了脸颊,王一搏眼泪与汁水混合,滴落在地上。
那日王一搏就病了,可白海长没有因此生出半点心疼,给他喂了药之后直接命人把他送到了部队里。
昏睡了一天一夜,白海长没了耐心,让人取了一盆凉水直接泼在了他的身上。
熬了半个多月,王一搏才病愈,白海长找人教他用枪,教他打架,在十岁之前几乎是日日被打的那个,像个人形沙袋,除了脸几乎没有一处完好。
收起笔,信上仅写了两个字“肖站”,再无其他,王一搏收回心绪,吹灭了烛火。
“肖家是在今年六月初搬到上海来的,此前就在静安区开了一家药店,不过是找人代理,如今举家搬到上海,就住在了静安区江宁路的一处老宅,肖先生在民国二年就被送到了国外留学,于六月回国,就在黄浦区开了一家洋行,只是洋行每况愈下,并无多少客人”
“洋行叫什么名字?”王一搏思虑片刻问道。
“富兴洋行”
“你去将这些存到富兴洋行,切勿说明身份,随便假借个姓名”王一搏取出一些银两交给郁因,“日后,每隔半月便存些,若是走漏半点,你知道后果”
“属下明白”
“还有”王一搏叫住即将离开的郁因,“找两个可信的人,保护他的安全,非必要不要露面”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