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女人啦!”
安思冬第一次跟姐姐说这句话的时候,距离她的十二岁生日还有两个月零七天。
那时,刚步入青春期的她已经出落成朝冬村,乃至整个敦湾区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少女,她那撩拨人心的火焰色长发,精灵般空灵透澈的蓝眼睛和令天使自惭形秽的漂亮脸蛋成为了鳏夫和长舌妇茶余饭后的谈资。
安思冬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她是在他人的目光,准确地说是在自已家人的目光中知道了自已的美貌,也知道了这份美貌带来的诅咒。
那是九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天气炎热,午休过后,安思冬穿着养母旧衣裳缝改后的粗布工装走出屋子,刚一出门额头就被热浪浸湿了一层汗,她握了握手里的板锄和簸箕,一头扎进了菜园里。
朝冬村四面环山,只有一条蜿蜒险峻的小路通往外界,那条路只对走出大山经商的男人开放,而朝冬村的女人则将自已毕生奉献给村里的男人,奉献给膝下的儿子和群山环绕下这片贫瘠的土地。
更别提对于安思冬这样身世“特殊”的女孩而言,下午两点的酷热并不能成为不干活的理由。
在姐姐裙摆的窸窣声和耳边聒噪不断的蝈蝈声中,安思冬修剪好了茄子的侧芽,将辣椒苗周围的杂草除去,这时,她突然察觉到身后有道目光正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已打量,那目光冰冷湿黏,像一条蛇缠在后颈上。
安思冬抬起了头,她转过身去,却只看到姐姐在菜园的另一头给丝瓜浇水,更远处的哥哥则坐在屋檐下纳凉。
安思冬感到胸口一阵恶心。
她感觉哥哥在看着这里,但又无法确定,因为哥哥戴了一顶宽边草帽,安思冬无法透过草帽投下的浓重阴影看穿对方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
那天夜里,安思冬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后她没有惊惧,而是充满了疑惑——梦的内容在梦醒的刹那间消失了,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仿佛梦中的自已已被杀死,醒来后的她只不过是一个没来得及载入记忆的复制体。
她面朝墙壁却没有睡着,而是大睁着眼睛看月光透过窗户在墙上投下一层朦胧的铅灰,观察石灰墙上的裂缝和房梁上默默结网的蜘蛛,一点一点回想梦的内容,但她直到黎明也没有拼凑出梦中的半点回忆,唯一的发现是起床的时候,看到纸糊的窗户上破了个指甲大小的洞。
安思冬心下一惊——有人偷窥自已?
“别想太多了,估计是钻木蜂弄的。”
像往常那样,姐姐一边微笑着安慰她,一边补好了破洞,顺便在纸窗户上刷了一层祛虫用的乳油,往房间里喷洒了花露水。
做完这一切后,姐姐拍了拍安思冬的肩膀。
“好了,等会忙完活,我们去看电影。”
安思冬点了点头,她生来寡言少语,父母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怀疑她是个自闭儿,智力低下且缺乏语言能力,因为她平日里一副落落寡合的模样,几乎不与人交流。
只有姐姐知道,私下里的她多么聪敏且拥有天才的口技,能够模仿万事万物的声音,也只有姐姐是安思冬在这个家中唯一亲近的人,不仅是因为姐姐温柔耐心的性格,能令向日葵蓬勃盛开的微笑,还因为她和安思冬捆绑在一起的相同命运——她们都是从别人家抱养过来的“余女”。
和许多落后地区一样,朝冬村自古以来便有重男轻女的思想。
这里的人家家户户拼了命的生孩子——如果是带把儿的,家里人就会喜笑颜开,感谢神明,阔气些的会大摆宴席放鞭炮庆祝;如果是不带把儿的,则长叹一声秘不发丧,产妇的面色也会更加苍白:这意味着她没有产后休养的时间,来年还得抓紧时间继续生。
往往也会有运气不好的时候,有的人家接连生了六七胎,不见男孩,全是女娃。
于是不仅那户人家,周围所有人都会明里暗里地说——坏了,一定是讨来的这个婆娘八字背,没有生儿子的福气。但本着对女性的“尊重”,轻易休妻是不被允许的,于是想出了一个更为人道的办法——将多生的几胎女儿散给别的人家养,就像农村里的土狗多生几胎幼崽也会拿去送人那样。
这样的女娃也被称为“余女”,余女的市场不可与狗相比,毕竟狗只需残羹剩饭便可养活,长大后还可狩猎看家,比养大一个女娃省事多了,安思冬记得自已和姐姐小时候犯错后的样子——养母在一旁默不作声,养父则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斗,指关节有规律地敲打桌面,眯缝的眼睛里是看牲畜一样的眼神,不轻不重地叹口气,训斥一声:
“养你们真不划算,还不如养条狗呢。”
每到这时,心肠软弱的姐姐便会抿着嘴唇,待养父母离开后再哭泣,安思冬只能模仿动物的叫声来安慰她,安思冬起初也会愤怒的想要哭泣,但她生来心性强大,注定要经历诸多磨炼。
久而久之,养父说的这些话对她而言成了鞋子里的沙砾,硌脚,但不足以伤到她。
噩梦过后的那天晚上,姐姐拿了一个新的碟片和安思冬一起看——安思冬看电影的习惯就是从姐姐这儿学来的,那部电影叫《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两人看完后就去睡了,途中姐姐为主人公的命运流了好几次泪,而安思冬却看的云里雾里。
她发现自已想不起主角松子这一生发生的事,剧中画面色彩强烈,光影梦幻迷离,一如血色的晚霞,熄灭过后便只给她脑海中留下凌乱闪烁的点点碎片,其中唯一记得的是松子紧张时下意识扮演鬼脸想取悦别人却适得其反的样子,那张脸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令她心里升起一种沉寂已久的愤怒。
安思冬面朝墙壁,努力回忆电影的剧情,她不知想了多久,直到眼皮疲倦地打起了架,正要阖眼睡去时,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闪了一下,她随即睁开眼睛。
——想起来了。
——昨晚的噩梦,想起来了。
就在刚刚,某种熟悉而隐秘的惊惧感突然间爬上了安思冬的身体,顺着后背一路游离蹿上了后颈,最终悬在脑后。
安思冬记得这种感觉——那是菜园中察觉到自已正被人盯着看的感觉,也是噩梦中的感觉。
于是,梦中的记忆扑面而来,清晰可见——昨晚她梦到的正是自已的房间,梦到在这寂静深沉的黑暗中,哥哥坐在床边睁大眼睛,如一个沉默的幽灵般盯着自已的后背。
与此同时,安思冬感受到了一股目光——现在,有人就在自已身,偷窥着她。
月光黯淡,晦暗中她嗅到了房间里花露水的气味,听到了自已平稳如常的心跳,以往从未察觉到的远方风吹树梢的凄声和田中的蛙鸣,她从容不迫地锁定了身后那道渗人的目光,随后猛地起身,回头——
“啪。”
窗户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刹那的声音平静后,安思冬看到补好的纸窗户再度被破开,空缺的洞口中闪过一道惊慌失措的目光。
安思冬双眼微眯,她已经确认无疑。
——那贪婪而胆怯,猥琐而慌乱的目光,正是来自于哥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