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造成非人非熊的牲口那一刻起,梁天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已竟能有归家的机会,只因他见过那帮畜生与官勾结,只因他见过有官将人送到它们手上,任由它们割造。

他是一只在温顺不过的“熊”,在这几十载里,他恍恍惚惚摇尾乞怜,不知今夕何夕,许多次他都想与那“人”同归于尽,可心中的无数勇气到了眼前,却都散得一干二净。

只因无数个日夜难眠,只因难以言说的痛刻骨铭心。

直到有一日,他遇见有人能随意闯县衙,能把县令绑了,能让县令惶惶不安,能把折磨了他几十年的“人”吓得肝胆俱裂,悉数招供。

那个人只是风轻云淡的说了一句:“正好,我们也要去高灵郡,顺路送你回家。”

可那一刻,他相信,自已许是真的能回家了。

恍恍惚惚了几十年,那是他最清醒的时候。

那一日,时隔多年后,他终于穿上了衣裳,他被装在马车里,旁边有人守着他,那人上另一辆马车之前只跟他说:“你在车里头莫要出来,饭食自会有人备好,一切不方便的地方,你寻他就是。”

坐在他旁边的人点了点头,他将这句话奉若神明,一路上从未有过的乖巧安静。

只他他满心期待归来,昔年的梁家,却早已物是人非。

……

来到高灵郡,东宫胜替他问了曾经的街坊四邻:“不知诸位可知,天的爹娘何在?”

“天?”

“是,梁家的天。”

“梁家?”

瘦骨嶙峋扛着锄头的老伯想了许久,浑浊的眼越渐清明,满脸激动:“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很小不见了的天?”

“正是。”

那老伯叹息一声:“可惜了,可惜啊……天不见了的时候,他家里人都找疯了,那么多年,砸锅卖铁的找,可,还是没找回来。他祖父走了,祖母走了,七年前爹走了,五年前娘走了,家里就他一个孩子,这……算是绝户了。”

“哦,这样啊。”

“你认得他?”

“以前见过。”东宫胜一僵:“恰好行至此处,便来看看,替他探望探望。”

“听说是被拍花子拐走的,怎么?逃出来了,还是送到哪去干苦力了?”

旁边一名大娘急地跳脚:“若是活着,当往家里来封信啊,免得家里人日夜难安,当年他偷了家里的钱,他家里人是打了他,可他爹娘没有怪过他,从来都没有啊……”

”呵呵呵呵……”

马车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几名老者疑惑不解,一窝蜂的全散了:

“走走走,干活去。”

“该死的,收成又差,家里的粮食都没了。”

“我家现在连麦饭粥都快喝不起了。”

东宫胜慢慢走上这辆不怎么上的马车,只见那人正死死地按住头梁天,梁天满脸的泪沾着脸上的毛,黏黏腻腻。

“我,带你去见见他们。”

东宫胜的话,如第一次见到他那般平静。

梁天迟迟回不过神,过了许久才朝着大善人点点头,忽而想起了多年前的事情。

他是家中独苗,爹娘说要言传身教,是以对他极为严厉,即使他很欢喜祖父母,他们也不让他与祖父母多待。

那年,他去同窗家,好奇之下,不小心打碎了玩伴的东西,玩伴说那是很贵重的东西,是别人暂时放在他们家中保管的,若是不见了,或是碎了,是要他们家赔的,更不敢想爹娘会如何打骂于他。

他还记得那年那日,他那经常被家里爹娘打骂的玩伴当时有多么的震惊,慌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的哭声令他于心不忍,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因为他相信,若是被他爹娘知晓,他定会被扒下一层皮来。

那东西他曾在一家铺子里见过,的确不是便宜东西,是要几两银子才能买到的瓶子。

那日他没敢告诉爹娘,只拿了几两银子,那日天色太晚,他想着明日去。没想爹娘急着用钱,到放钱的地方看,发现少了银子便来问他。

他对他们撒了谎,可眼神里的慌乱却掩不住。

爹娘拿了鞭子,他心生惧意,欲要开口,可娘说:“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这么不懂事,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怎么不这么不懂事!天底下最没用的就是你!”

爹娘两人,一句接着一句地骂:

〞我们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书,你就是这么报答家里的吗?你个废人!”

“我们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撞上你!”

“你看看隔壁林家大郎,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

“你再看看你自已,夫子教的书你都记不住!”

“你怎么那么笨呢!?”

“如果不是你,我们至于受这样的苦吗?”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也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怒:“对,就是我偷的,我用完了,来呀,打死我!”

那一刻,他感觉好难受,却又说不出来是怎样的难受。

原来他多年寒窗苦读,还是家里头最没用的那个。

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竟觉爹娘养育之恩不过如此。

那晚,他满脸的泪,任由着鞭子一次次打在身上,那些想说的话烟消云散,他在那一鞭一鞭地抽打中,听着他们一声又一声的谩骂。

恍恍惚惚间,好似还听见门外祖父祖母的声音。

次日,他从自家的后门出去,撞见了隔壁林家的小姑娘,将她带大的,是那个寡居多年带了三娃的林婶子。

蹲在门边的小丫头站起身从背后叫住了他,给了他一块握到快化了的小糖果,仰望着他苍白的脸。

那张稚嫩的小小脸,他永远也忘不了,记了一辈子。

他想,寺庙里的神佛应当是她的模样。

小姑娘悄悄跟他说:“大哥哥要好好生活,不管生活多么痛苦,熬一熬,总能熬过去的,若是别人不心疼你,你就自已疼自已,若是别人不喜欢你,你要自已喜欢自已。”

“好,大哥哥知道了。”

他仰着头,嚼碎了那块糖果,走地潇潇洒洒,只是那块糖果,好咸,好咸,好咸。

小女孩却追了上来:“大哥哥你该不会做傻事吧?”

“当然不会。”

后来,他在同窗爹娘发现之前带着他到县城里买了个一模一样的瓶子:“你先回吧。”

“你呢。”

“我还有事要做。”

“你回家的时候小心些。”

同窗的话他抛之脑后,他不再用偷来的赢钱,打算拿自已仅有的几枚压岁钱,买点吃的回去给隔壁家的小孩,毕竟自已吃了她一块糖,要还的。

只是可惜,手中有纸包里的糕点是热的,他却没能来得及送到那小姑娘的手上。

那日匆匆回家,途中有人路过时,他仿佛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四肢无力。

忽而,又冒出几个人,一边扶着他,一边叫着他不认识的名,带他去见什么大夫。

他想说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觉得头昏眼花。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已已被束缚住,身处麻袋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