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生晖,天边云彩渲染出层层绯色光晕。

轰隆隆——

三江城外六十里处,马蹄声滚滚如雷,大地震动。

紫衣捕头冯卓一马当先,身后是五千精兵铁骑,血煞滔天。

他们是镇景守备军,是大周朝廷安顿在景州的定海神针,虽只有五千人,但足以横扫一州之地,所向披靡。

冯卓皮肤黝黑,面容严肃,身披庄严獬豸紫衣,乍一看是个正气十足的刻板老头,但如果此时有人能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他眼底暗藏着狂热和欣喜。

“快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三江城!”

“今日往后,景州暗地里就要改天换地!”

“而我,也将一飞冲天!”

“驾!”

……

三江城内。

飘渺箫声瑟瑟,撩动心弦。

闻者只觉过往生活积攒的满腔悲伤在翻江倒海,眼眶不自觉发红,甚至渐渐喘不过气来。

“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共谁语?”

李希夷轻轻拭去眼角一滴清澈泪珠。

他听到的,是一个人的思念,或有山海相隔,或有生死之远。

总之,遥不可及。

这是凌忘羡一个人的悲伤,藏在他看似洒脱的笑脸下,藏在借酒消愁的杏花香中。

所以他的箫声勾起了所有人共情。

哪怕是颜姳,也有悲伤的,想要忘却的回忆。

但她绝不会忘记。

她会把那一切融入自己的剑中。

“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颜姳心里在哭,唇角在笑。

她哭的是另一个朱颜不在的人,她笑的是尘世不堪,太过虚伪。

一剑凌空。

剑鸣如繁花凋落,空留悲怆。

颜姳嘶声厉喝:“你既然忘不掉,为何不死!”

天地间有流风动。

她头顶黄花碎落,满街野花随风而至,大江帮总舵几树桃花齐齐被吹散。

她这一剑引动十里繁花,飘飘然环绕着她的剑,她的人,极美,极慢,看起来温柔至极。

半城之人望见这夕阳下的绝美之色,终生难忘。

只有凌忘羡知道,这温柔一剑里蕴含了多恐怖的杀机。

他放下萧,衷心赞道:“你又变强了,不愧是洗君山我最倾佩的那个人。”

敬佩一个讨厌的人,只能说明这个人太过优秀,哪怕她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李希夷叹道:“如果刚刚她刺我也是用这一剑,我必死无疑。”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陆璟瑜呆住良久,缓缓吐出多年前凌师兄酒后对她的评价:“剑仙之资。”

这一刻。

凌忘羡和颜姳成为天地间唯二主角,一切人与物在他们面前都黯然失色。

玉箫转动,有风声穿过箫孔,响起淡淡呜咽声。

下一瞬,千年寒晶玉所造长箫从凌忘羡手中消失不见,一股淡淡的剑意在他身上升起。

“无妄剑意。”

齐渊震撼得张了张嘴巴。

这股剑意的存在在他眼里,比师姐绝美绝杀一剑带来的冲击要强得多。

这是他们师父的剑意,是天下至强剑仙的剑意,整个洗君山的师兄弟里无一习得,如今却出在一个他们要杀的人身上。

怎么能不震撼!

玉箫重现,凌忘羡以一种极为古怪的姿势和角度刺出。

“莫测!”

无妄之灾。

莫测一剑。

这是无妄剑仙成名剑招。

丝丝缕缕剑光,密密麻麻剑气,自玉箫上射出,漫天花瓣千疮百孔。

在这无尽剑气中藏着真正的绝命杀机。

无法捉摸,莫要猜测。

齐渊不由得惊呼大喊:“师姐小心。”

但颜姳只修一剑,朱颜既出,决然无悔。

剑与箫遥遥一触,一触即分。

两人交锋迸发剑气如雨纷纷落,落在地上就是一个细小深坑。

大江帮和凌家的人本在凌忘羡箫声之下就暂停了争斗之心,如今四处躲藏。

噗嗤!

这是长剑入肉的声音,颜姳一剑刺穿凌忘羡左肩。

凌忘羡气息飞降,李希夷在他身上施展的鬼门十三针封穴之术,破了。

只要颜姳愿意,朱颜剑微微一斜斩下,便能劈开凌忘羡半具身子。

但她没有。

“为什么?”

颜姳用左手摸了摸脖子,清冷面容上满是疑惑。

她脖子上面有一道很浅很浅的伤痕,有丝丝鲜血渗出。

这就是莫测一剑,明明玉箫是冲着她的剑去的,明明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但这一剑依旧能杀她。

只是他没有。

“没什么太多理由。”凌忘羡白衣染血,面色苍白如死尸,咳嗽着摇头说道:“我死之后,你们就走吧!不要再针对其他任何人了。”

颜姳深深皱起眉头,还是不懂。

她那只握剑二十载,每日练剑六个时辰,掌心粗糙至极的手,此时在微微颤抖。

她的心乱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大师兄在路上。”颜姳说道。

凌忘羡闻言却笑了,“无妄剑宗大师兄,多贵重的身份,江湖上自然有很多人关注他。”

“从他下山的那一天起,我有一个师长,也动身了。”

颜姳眸子里有些意外:“学宫三先生?”

三先生是夫子弟子,实力深不可测,如果他出手,大师兄必然是到不了景州的。

凌忘羡摇头道:“是一个教我音律的师长,他是个儒家读书人。”

……

千里之外,潘阳湖。

天色阴沉如墨,狂风掀起巨浪波涛。

一负剑英俊中年男子立于一叶扁舟上,自他耳畔垂落两缕白发。

风中,涛中,他不动如山,浩瀚气息随着他一眼望去,仿佛天地之威也要随之让路。

但中年男子看着眼前踩在浪尖上的儒袍老人,显得十分谨慎。

“学宫君子,荀九思。”

他轻轻吐出儒袍老人的名字,无形剑气覆压三里,风浪止,天地一静。

儒袍老人背着一个宽大剑匣,面露温和笑容:“无妄剑宗,顾剑生。”

顾剑生冷漠问道:“你要拦我?”

老人荀九思笑容止住,以一种极为严肃的语气,摇头说道。

“你用词不太精准。”

“我已经在拦你了。”

顾剑生双眼微眯,重重吐出一个字:“好!”

有剑出鞘,天人之威现世,狂风再起,掀起百丈巨浪。

……

颜姳沉默半晌,突然收剑,转身离去。

齐渊不解追上去问道:“师姐,为何不杀?刚刚只要你……”

颜姳斜斜看他一眼,齐渊瞬间不语。

“我要回去想想。”

说完,她化作一缕紫烟遁去,不再管此间事宜。

齐渊咬牙,不甘往回看去,只见大江帮的人已经招来十数条大船,正准备从三江城撤离,他一时也无力回天。

“看来只能等师兄了。”

他紧追颜姳而去。

一切好像就此结束。

陆璟瑜眼疾手快,冲过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凌忘羡。

“没事吧师兄?”

另一边,李希夷思忖片刻,拦住了轩辕觅。

轩辕觅秀眉微蹙,不怎么客气地说道:“凌忘羡答应过我,不会阻碍我大江帮离开,不信你可以问凌忠老管家。”

凌忠老管家站在不远处点点头,“轩辕小姐是个识大体的人,而且大江帮与我凌家并无太大冤仇,大少爷确实答应过。”

李希夷点头道:“但我还是想问你要一个人。”

“谁?”

“谁给你父亲进言,要扰乱三江城来分散朝廷力量,从而好让你们大江帮和无妄剑宗专心对付凌家的?”

“我要是不交这个人呢?”

“这满城的人需要一个交代。”

李希夷肃然道:“更何况,或许他不算你们大江帮的人。”

他意有所指。

轩辕觅心思转动,忽地看向副帮主韩灼:“这个计划确实有问题,因为一旦官府后来察觉,必然会清洗大江帮。”

韩灼面色大变,转身就逃。

结果被迎面而来的徐仲辛带人团团围住。

城主府这时终于姗姗来迟。

李希夷挑了挑眉毛,看着走过来的徐仲辛调侃道:“你要是再来慢点,可就什么都赶不上了。”

徐仲辛脸色不怎么好,解释道:“有魔教作祟,我父亲受了伤,城主府和刺史府的事情都是我在处理,实在忙不过来。”

他踱步走到李希夷身边,深深看了李希夷一眼,躬身抱拳道:“我听几个属下说,你为满城百姓做了很多。”

“多谢了!”

“真的,很感谢!”

李希夷扶起他,一时间百感交集。

真不知道如果身怀正气的徐仲辛知晓,这一切背后都有他心爱的未婚妻作祟,会怎样?

“不过我还有一事相求。”

徐仲辛眼中绯红色进一步沁入瞳孔中,脸上出现诡异的纠结神色。

李希夷有些疑惑,感觉眼前的徐仲辛似乎哪里不对,但他还是问道:“什么事?”

徐仲辛低着头,脸上古铜色皮肤下,有青筋隐现,缓缓道:“我想,我想请你……去……”

如此古怪行为,李希夷心中警铃大作,悄无声息后退半步。

只见徐仲辛猛地抬起头,双眼充血变得血红,面目扭曲到不像个人样,吓了他周边数人一跳,歇斯底里道。

“我想请你,杀了我!”

“杀了我!”

“快!”

他就像发疯了般,痛苦到泪流满面,却突然出手袭击李希夷,惊涛掌力喷涌。

李希夷虽有准备,但怎么也没想到徐仲辛会不要命似的偷袭他。

这一掌,几乎是冲破徐仲辛体内经脉而爆发出来的,会给他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轰!

李希夷匆忙举手横挡,被重重打飞出去。

本就严重的伤势,如今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身影从暗处飘出,张开只剩三颗牙齿的嘴,狞笑道:“还是小瞧了你,老夫不得不自己出手。”

他身法诡异,落在李希夷倒飞的身影后,一拳轰出。

先天修为。

魔教焚我拳!

李希夷避无可避。

说时迟那时快。

一把雪亮菜刀从不远处飞来,惊天刀势几乎将天幕斩成两半,轻而易举便挡下魔教老人的刚猛拳头,伴随着某人豁朗的声音。

“哈哈哈!一刀万两白银,值!”

李希夷定眼看去,还是个熟人。

视财如命的发财刀霍通。

他身穿粗布衣衫,大肚便便,宛若黑熊,三两下跳跃落在李希夷身边,手指一勾,雪亮菜刀飞回手中。

“又见面了李小哥。”霍通扛着刀拍了拍李希夷肩膀,冲他束起大拇指:“你今天大发神威的样子,我可是都看在眼里,厉害!”

李希夷不解问道:“霍老哥,你?”

霍通指了指那边的陆景瑜,咧嘴笑道:“有大老板花钱买了我,我今天一天都在的。”

李希夷哑然失笑。

“他让我当底牌藏着,就是防这些臭老鼠。”

魔教老人脸色阴沉似水。

但不是因为听到自己被称为臭老鼠,而是圣女交代他的任务。

失败了。

这种失败是致命的,绝不允许。

“不,还没有。”

老人深吸口气,衣袍猎猎鼓起,整个人忽而长高,长大,肌肉变得饱满,甚至撑破了衣衫,他的气息步步高涨。

“燃血秘法!”

李希夷惊呼。

霍通摇摇头,无比凝重道:“这是更高一层的天魔解体大法。”

转眼间,老人的气息已经涨到足以跟颜姳相提媲美。

逍遥境!

李希夷倒吸一口冷气,如今他半残之躯,凌忘羡重伤,还有谁能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