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换防
八月初农忙开始,村里田地里早晚便见到长工和雇的短工身影。天才微微发亮,他们便过来收割稻谷,一堆堆已割掉的稻谷堆放在田里,空出一大块的田茬;妇人们在打稻机上踩踏着,田里淤泥很粘仍有一些春季放的鱼在泥里冒泡。
八宝一大早便拉上我去捉鱼,根生也早早就在我房门口等着:他身材瘦小,岁数虽比我和八宝年长,却长着一张娃娃脸,他做事谨慎细心,作为陪伴八宝的下人中,太太是最放心他的。
同八宝出去,只要是在村内,我就不用经过太太允许,只要我看管好八宝,太太也不会过问我们去哪!当我们出现在田边时就有人对我们喊道:
“根生又来捉鱼了!”
根生笑了笑拿着桶,跑到朝他喊话的大叔旁边道:“大宝叔,这泥里还有鱼吧!”
“有,春季放得鱼苗多得很,再不捉这水干掉!鱼就得干死了。”
他下田摸索,捉上的鱼都不大,但拿来的桶已装了小半桶,我拉着八宝在泥基上问根生
“这鱼怎么能在淤泥里活?”
根生看向我说:“少奶奶,你不知道吧!春季插秧时,这几十亩田都会灌满水,苗在水里长着,鱼苗放在里面就可以吃掉田里的杂草和虫,到秋季的时候就可以捉鱼吃了!”
“喔!原来这样!”
“少奶奶,这田里学问还多着呢!你是城里人当然不懂!”
八宝也伸脚下去,根生看着他,我也不管他,由着他跟着根生。清晨空气很好,深呼吸还有一股淡淡的稻香味,太阳已从岭上爬了出来,远处的稻田已蒙上了阳光;远看过去忙碌的身影在起伏着,这样的景色就像我看见过西洋人画的油画,安静!祥和!
最开心的是八宝,他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只见他把捉到的鱼高高举起冲着我笑,他的笑容是天真无邪的!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痛苦回忆!没有常人的思念!他的思维是直观的!永远只是接触事物表层的欢乐,说真的我很羡慕他!他
他举起的鱼尾甩的他一脸泥巴,他学根生把鱼丢桶里,可每次都丢不中,我只好下去帮忙再捉,鱼身很滑轻易的又溜进田里。李妈此时过来看,她看见桶已有半桶的鱼,她就用小竹篓装上几条大的,回去的就要绕上一大圈往她家里去。我拉上八宝便跟上,他一身的泥巴。到李妈家门口,小牛豆快速爬来,李妈丢下鱼便去抱他,胖墩墩的小牛豆已经开始认人了。我看向豆花却更瘦了。我问她:
“你怎么又瘦了!”
“牛豆吃奶吃得凶。”
“你该让他戒奶了!”
“他闹得厉害!又不吃米饭!只能让他吃了!”
我看大牛不在屋问她:“大牛呢?”
“这时节都下田了!”
李妈把牛豆给我抱着,她把鱼养在木桶里用一块小石板压桶面上,就过来逗牛豆,牛豆冲着她笑。豆花端水过来把八宝的脸洗干净,李妈道:“他身子脏得很,我们回去要再冲冲的。”
“妈,你留家吃饭再回。”
“我在这吃,不了!李家饭菜总比家好!豆花,那鱼炖着吃才有奶!你看你都给牛豆吸瘦了!”
“妈,我知道了!”
我把牛豆递给豆花抱着,她抱着牛豆送我们到了屋背路上,我冲她招手招手让她回去。
一到家,李妈就拉八宝在天井口将着衣服冲洗,根生脱光上衣用水冲着,他瘦得只见肋骨。我拉八宝回去换衣服,又拿了一身八宝衣服让根生换上,他看我满脸通红,我笑道:
“八宝衣服多得很,这套你拿去穿,就不用还回来了。”
“谢谢少奶奶。”
李妈过来道:“根生想讨媳妇吧?”根生脸和脖子彤红,李妈笑道:“根生是想媳妇了!得赶紧让你爹替你说上一门亲事!”根生抱着衣服跑了。后来我才知道根生不是二叔亲生孩子,他是让人拐到这,让太太买了去,太太又见二叔夫妻俩没孩子,便让根生认二叔二婶做爹娘,他来时才五岁,已经有点懂事了!
那天半夜,陈妈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她赶紧起床通过门眼看去,见门口站了一个人,她小声问道:“你是谁呀?”门外头小声道:“陈妈,我是柳生。”陈妈把闩弄开,打开半扇门,柳生闪了进来。这是柳生第二次半夜过来的,陈妈知道有急事,他往里屋冲,她也没拦他,只小声叮嘱道:
“官爷,这夜里静,你脚步声放轻点!”
后来她又觉得不妥,又匆匆追了上来道:“少奶奶后堂屋睡得是太太,你要不在前堂等着,我去叫少奶奶过来。”
柳生立住道:“我是很要紧的事,烦请老妈妈帮忙。”
“没事!我主要是怕惊动太太不好!她要问起也不好嘛!那我去啦!”
她回去提了灯出来,踮着小脚匆匆往我屋去,到了我窗户跟前小声的叫道:“少奶奶,少奶奶…”我睡的迷糊听见有人叫我,又像不是,人清醒后细听是门房陈妈的声音,我急忙起床开门,陈妈伸头过来小声的说:
“少奶奶,军队的官爷找你。”
她说军队无疑是绍兴他们,这三更半夜找我不会有啥要紧的事,我想起五月那天绍兴过来找我,他不会又要离开吧?我轻轻关上房门匆匆跟门房妈子来到前堂,柳生见我过来道:
“营长过来啦!他在外面等你——临时紧急军务深夜同老太太告别来不及了!也免得打扰她,但营长要见见你。”
“他在哪?”
“他在村尾等你,我们是临时收到命令,营长说来不及到镇上找你嫂子了,让你跟她通传一下!”
我匆匆跟他走了,陈妈伸头朝外看了一眼就赶紧关上院门。我走到村尾见到绍兴正背对村路在抽烟,我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他转身搂着我说:
“我要换防了!”
“去哪?”
“双岭镇固家村。”
“这是在哪呀?”
“跟你说你也不知道!梦儿,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跟着李家走,我相信李老爷一定能安顿好你们。”
“绍兴是不是要打仗了?绍兴,你可不能死,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到!你可不要丢下我!”
“放心吧!答应你的事我没做到怎么能死!这打仗的阎罗王都是捉胆小的,我胆子大着呢!轮不到我!如果李家决定走,你先跟过去,仗打完后,我找你去。何况这只是换防,你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中国现在还有那个地方不打仗的!”
“放心吧!没事的。”
只要提起打仗,我耳边就“嗡嗡”作响,满脑子就是武汉轰炸的情景,炮火连天,那堆积的尸首,而如今这样的情形已经与我息息相关!我害怕失去绍兴!我害怕听到打仗!我急得泪水掉落下来抱着他不松手,他安慰我道:
“梦儿别怕,这是部队常有的事他,你要学会习惯!”
他低头亲吻我额头,轻拍着我背。此时此景,我只能放开他,他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使命!我既然选择了他,就必须要接受离别的痛苦!我抬头看着他道:
“要是打仗,我希望你能躲过一切炮弹能活着回来!为国,我希望你能多杀鬼子!为死去的人报仇!绍兴你放心去吧!我等你!”
他把我搂进怀,他此时是明白的,他不可能诓骗住我,湖南这一场大战迫于眉睫,日本人要占领长沙,就必须要通过新墙河进入,而他换防的地方与新墙河相隔不到一公里,战略位置是十分重要的!他道:
“云台来不及跟小七告别了,明日你替他说一下。”
他替我抹泪,我放开他定定看了他数十秒,他掉头走了。我看见他与柳生一前一后的背影,远去的枪声,炮声又似乎在耳边回响。
部队是连夜岀发,军用吉普车开在了部队的前头,炽白的车灯照向前面,他们是悄无声息的撤走。车上云台抓着方向盘问绍兴:“见到梦儿说什么了?”绍兴扭头看着他道:“你是在想你与小七见面会怎样吧?”云台看着前面道:“她一定是要陪我去,打小日本她可没手软过!”俩人笑着,云台严肃道:
“绍兴,这次可能要有场大仗了!盼这场仗老子盼的手都痒痒了!一听到上面突然撤防布防,我就知道有大动静了!上月我就听闻日军有转打长沙念头,现在看是八九不离十了!而且我看了下地图——我们现驻防点一公里之外的架子山前面就是新墙河,日军小部队如从岳阳与通城日军主力部队汇合,肯定要攻打新墙河北的守军,到那时杨柳街以及固家村和新墙河南面恐成炮火阵地了!”
绍兴静静的听着,等云台说完,他接着说道:
“你分析的对!而且日军主力必从汨罗江上游平江地区突击!自从武汉会战撤退后,我早已料想会有这一天了!”
“小子你怕死吗?”
绍兴侧头看向他笑道:“你恐怕有牵挂了!”他道:“我有啥好牵挂的,樊七这土匪婆子没了我,她更自在!我这命早交给党国了!倒是你不同了!”
“我没改变初衷!”
“所以你不敢娶梦儿!又不敢把她从李家弄走!”
他不语,云台是懂他的,他笑道:
“梦儿与樊七是完全相反的性格!樊七大大咧咧的!不爱记事,梦儿就多愁善感一点,不过你俩人倒挺合的来!唉绍兴!漂亮女人你见多了!咋就看上了林梦,还一头扎了下去!”
“缘份到了,就像你做浪子许久,咋就愿意娶小七呢?”
“也是!想我情场浪子终归要让人管啰!”
俩人长时间的沉默各想各自的心事,后面队伍紧跟着,偶尔会听到连长在后面催促的声音,岭上的虫鸣声如同欢送他们的乐曲低声的哼唱着。
天大亮,部队进入了双岭镇,他们从半夜急行20公里,到了双岭镇后又马不停蹄的前往固家村。一条小村落在次日早晨驻进了五百人,在菜地忙活的村民匆忙回家,士兵有秩序的在村口田地间休整。
村屋前的空地上已晒满了稻谷。队伍休整片刻,就见村民拥着一位头须全白的老者过来,绍兴急忙从车上下来向他迎去作揖道:
“打扰大家了!”
老者上下打量绍兴看着他说道:“长官好啊!请问各位是路过此地吗?”
“老先生不是的——我们是奉命驻扎在此,各位不用慌张!我们不扰民请放心!”
“那敢请问长官是那个部队的。”
“我们是国军95师13团三营,我是营长林绍兴。”
“林营长啊!部队能驻扎在这真蓬荜生辉啊!欢迎啊!”老者上去握住绍兴的手,绍兴对他说:“谢谢老先生的接待。”老先生回头对一小伙道:“木子,去,给士兵们准备水。”木子往回跑去,不一会,她与几位妇人担来了水桶,放在休整的队伍中,士兵们拿起桶里的水勺灌水。柳生也给绍兴装了一壶递给他,老者看着他们又问道:
“请问长官,队伍是驻扎村内还是村外?”
“我们还没勘察附近暂时还未决定,老先生你可以先让村民回去,桶转头我让士兵去还。”
“不用了!让我们来取,你们初到此地,准备不足,有需要可向我们说。”
“太感谢了!”
绍兴向老者鞠躬,老者转向身后喊道:“都别围观了,都回吧!该干什么接着干。”老者让人搀扶着回去,村民也就散了。
村民走后,绍兴回到车内把地图打开与云台商议,他拿望远镜下车四处观望:这村落周边全是低山区,海拔不足百米;从进村的泥路来看分叉点很多。他命各连先原地休整。他带云台爬上了村右边的一座山岭;岭上植被密植,山地岩质坚硬,要短期内挖掘如竹高岭的工事扩展根本不可能,只能挖掘藏身的浅沟,而且从这一片岭看去,他发现岭前的一条大沟壑日军大型机械根本无法伸展——而这条沟壑正连接古营道口,从那通过架子山过新墙河就能直达长沙。这就是司令部为何让他驻扎于此的原因,这里无疑是最好的。他指向前头对云台说:
“云台,你看一下。”
云台接过望远境看去,前面大沟壑往前走就是古营道口,他明白绍兴的意思,当下他们决定驻扎在此,绍兴把地图摊开在地上说:
“云台,如日军想完成对我军的合围,它们主力军往汨罗江上游而来,奈良支队从岳阳往杨柳街夹攻,新墙河北就会成为主战场,而我们这里必是坚守北岸的最后防线了。”
云台仔细琢磨,他把地图合上递给柳生说:“走,去架子山看一下。”
三人下岭,步行往固家村口前面临近新墙河的架子山上,上到岭顶。云台用望远镜看向河对面的南岸:那边是一大片的田地完全没有可以遮挡的地方,是一处平原地带,一条村落静静的伫立在那,云台回头对绍兴说:
“其实这一点上面早已想过了!绍兴,刚才过来我们用了半小时,如紧急撤退的话到这十五分钟即可;我们分两道防线,一二道防线先把物资摆好,从第一道防线退下,紧跟着第二道防线便可用上。”
“你跟我的想法一拍即合!”
既然已决定好地方,绍兴让柳生通知各连。到了晌午时分,整片岭上布满了土黄色的身影和挖动泥块的“咔喳,咔喳”声有节奏的响起;整个岭从顶到背面岭半坡挖了三道防线,沟深不到1米,宽不到0.5米,这条工事士兵们用了两天时间的完成。
这期间村民为士兵们带来了干粮,全是今秋第一轮的炒米,部分青壮年也加进了挖掘中,固家村热闹了起来,妇女们也自发担水上岭让士兵们解渴。绍兴非常感激村民,如果没有村民帮助过渡必很困难,虽然现在抗战一直面临输的可能!但有人民的支持那便是他们强心针,胜利就不远了!
绍兴走的那天早上,我恍恍惚惚好一会,才想起要通知小七,便匆匆赶到太太房门口,正踌躇的如何向太太开口,倒是王妈请我进去了,一进门,太太正在梳妆,她看着镜子道:
“昨夜大舅哥来为得是何事?”
“临时换防,来不及同娘告别,让我同娘说一声,关营长事急也没通知小七,也让我和她传个话!”
“换防,是要打仗吗?”
她看向我,我道:“只是寻常换防。”她站了起来道:“你吃过早饭啦!”我上前扶着她道:“我哥突然说换防,我这心七上八下的没胃口!”
“那你就去找小七吧,你姐俩见面总比待家里强,让马叔送你去。”
“唉!娘,八宝…”
“等会我让王妈过去。”
我匆匆岀来找马叔要车去。到了镇上,又急忙绕到小院胡同。我让马叔在胡同口等,我去敲响了小院那一道黑漆的小门,门里听到樊七的回答声,人却还没过来开门。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后,她才慢悠悠的走来打开门,见来人是我,她惊讶的问道:
“你咋来了?”
“我来替云台给你带个话,他们昨晚移防了。”
“移去哪啦?前天他还在家呢·”
她拉我进院,在香椿树底下的桌边坐下:“双岭镇,小七,你说他们是不是要打仗了?”
“当兵的吃的国家粮响,这调防打仗都是预定的事,你别急!绍兴他们是军官这冲锋在前的事不是他们干的。”
“你怎么能这么宽心?”
“这种事急又急不来!由不得我们想!梦儿,我煮了小米粥来一碗。”
她转进了厨房,而我此刻的心仍是焦虑的,我经历过大轰炸,也见过那堆着像小山似的尸体,我无法不把战争与这些联系上。坐在香椿树下看着院落,结婚时的热闹已退去,可现在回忆起仍像昨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