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与他再次相遇
今年的农历年与新历年刚好相隔一月,豆花的牛豆快满月了,孩子白白胖胖,非常可爱;加上李妈细心的照顾,出院后豆花的奶水,牛豆吃都吃不完,衣襟上常常被奶水浸湿。牛豆满月后,李妈回来上工。早上她来找我说道:“少奶奶,医药费您让太太在我工钱里扣吧!”我正替八宝穿衣服,见她进来这么说,便扭头看向她道:
“你那工钱有多少?算了吧!如太太问起,你就说每月在还就是了。”
“少奶奶,这…”
“你别再说了,替我把洗脸水倒了吧!顺便把炭火盆点燃。”
李妈应了一声去把铜盆的水泼掉,又匆匆去把火盆的炭点燃。我看着她背影,其实我是感激她的!要不是她的提点,我还不知道怎么对付太太!何况刚到这陌生的地方,如没有她天天提醒,我也不知道有这么多的规矩。她对我而言早已是最信任的人!要没有她,我肯定没有生活下去的信心!李家是我既敬又畏的地方!太太对我来说是位严厉的人!李妈对我在这头家来说,应该没有人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她说要还我钱,我怎么能要呢!我看着她道:
“李妈,现太太天天瞅着我肚子,咋办?”
“这也是没有办法!你都来李家四个月了!有那事,怀小孩是正常的嘛!太太正盼孙子呢!”
“可八宝那样!他根本还是个小孩嘛!”
李妈贴近我道:“少奶奶,您还想跑吗?要不跑,就有一个办法。”
“啥办法?”
她贴我耳朵说了一通话,我满脸彤红,我摆头道:“不行!”李妈抓住我道:“你想留下,他不懂!难不成你不懂!你得引导他!”
李妈说得对,我要是想在这家呆下去,那就必须得跟李家留下一个孩子,何况我已经告诉了太太已和八宝圆房,那生儿育女的事就是顺其自然的!长此下去,太太怀疑!或认为我没有生育能力,那我在这家肯定是难熬的!可我又不愿发生那样的事!八宝我在心中早当他是弟弟了!
灶王节那天,一大早,太太就指使着下人在打扫龛堂。二姨娘嗑着瓜子,倚在龛堂门框上,斜着眼看着太太忙前忙后,瓜子壳吐了一地。我去找李妈刚好从龛堂走过,她朝着我喊道:
“唉,李家少奶奶…”
我转头看她,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薄棉旗袍向我走来,她看起有点臃肿,她上下打量我道:
“想不想岀去走走?”
“不去,家里很多事没干完,哪有这空闲。”
“我看你挺空闲的,你整天在这家不闷吗?给你个机会陪我去镇上集市逛逛如何?”
我见她满脸脂粉,一点都不像她的年龄,这个年纪的女孩皮肤薄得出水,她抹脂涂粉比现实年龄还要年长,加上她上一次与太太冲突令我有些反感;而且我听李妈说她原本就是长沙妓院的头牌,老爷喜欢她,就赎她出来做了二姨娘,这让我更看不起她。一个妓女来了两年,一个蛋都生不出,她要是能生,太太八宝的日子估计就不好过了!这里不止我不喜欢她,连这大院里的人也没有喜欢她的。我看着她说:
“不去,我哪有你空闲。”
我推开她往前走,她冲着我背影喊道:“就你忙!我也是忙的很!”我匆匆往回走,懒得搭理她,她特意把瓜子皮朝我方向吐去。我本想找李妈的,现在掉头回了我堂屋,见傻子正在天井台用石块砸着井台边上的冰块,又想起二姨娘的话,她说的对小年集市是最热闹的,加上我来这都四个月了,连这大宅院门口都没岀过,我看着八宝,估计带着八宝出去应该没问题,何况是年节太太没理由拒绝。我便去哄八宝道:
“八宝咱俩上集市买大头娃娃画报去,那娃可好看了都胖嘟嘟的。”
他站起拍手道:“好啊!我要买大头鲤鱼宝宝。”
我拉起他道:“你想去要跟你娘说,他同意了,姐就能陪你去了。好不好?”
“跟娘说。”
他拉着我就向外跑,我带他转头去了龛堂,我朝门内指了一下道:“你娘在里头。”他要拉我进去,我扯开他手道:“你去,姐在外面等你。”他冲了进去。太太在里面喊:“我的宝,你怎么来啦?”八宝过去拉她手道:“娘我要去集市,去集市。”太太给他把帽子摆正道:“这是不是你媳妇教你的。”我在门口听着不敢进去,太太知道我在门口,于是她叫道:“梦儿”我应了一声赶紧走了进去站在八宝旁边低着头,她笑道:
“在家呆闷了吧?过年了,去趟集市走走也好,不过你要看好八宝不要让他乱跑。还有,以后有事直接跟娘说,不要让八宝来传话!”
我看了眼八宝,八宝瞅着我,我道:“知道了,娘。”
“唉,这声娘叫着我舒坦!”
她拉起我手,八宝又去抱着她娘的手臂说﹕
“去集市买大头娃娃。”
他娘听到娃娃两字笑得眉眼都是一条缝,她搂着八宝对我说:
“你俩让马叔拉你们去,记住可要拉好八宝别丢了。”
她摸着八宝手背看向我说:“过了年,你俩可要给娘添个孙子。”我有些尴尬低下了头,太太看着我满意的笑道:你们去吧。”
我们俩人像收到了圣旨赶紧拉起手跑了。我们出了龛堂往牲口房跑去,马叔正在喂牛马,牲口棚前堆着山丘一样高的稻草垛,他见我俩进来问道:“奶奶要用车吗?”我拉着八宝到他跟前说:“去集市。”他低声问我:“太太知道吗?”
“知道,快套车吧!”
我催他,他赶紧给马上套头。马车拉出院门后,我和傻子爬上车,打开门帘看着外面:天气很好,有阳光,气温很低,嘴里能哈出白气。我搓着手看着四周,傻子靠着我肩上吃着手指。出了村路左边全是岭:山上的植被多为黑松,有些杂的灌木丛,因为下雪它们全披了上了白衣;右边的田夏春两季的水干了,雪把稻茬埋住。有大人推独轮车在路上走,车上还坐着娃娃,估计也是赶集市的。
我们到了镇外牌楼不远就看见前面挤满了人,路边摆着各种小吃的摊子,还有卖鸡鸭牲畜的小贩,人很多挤满了过道。我们的车过不去,那只能下地步行。我见已到镇上牌坊,于是同马叔道:“马叔您就别进了,在车上等我们,我自个带八宝逛去。”
“唉,少奶奶您可牵紧八宝啦!”
“我知道。”
我拉着八宝钻进了人群,向街面走去。越往里走,摆的各式摊子更多:有卖绸缎洋布的,有首饰摊,有卖门神公字画的;摊子上拉着的绳面上挂着各式的财童子画,财神爷,土地爷等。其中我见一副童子骑鲤鱼的画栩栩如生,我极喜欢就买了下来抓在手里。八宝对家禽有兴趣不断拉我往回走,我要向前去,于是俩人拉扯着,我设法哄着八宝说:
“咱往前去,厨子说镇上云香楼茶点最好吃了,我们吃去?”
云香楼是镇上的大茶楼,它那点心是最出名的,我家管事让太太隔三差五差去买糕点,我当然也吃过。八宝听到云香楼三字格外高兴,他拉起我往前挤着走。到了云香楼我才发现它隔壁就是招兵点,此时那里正排着长队报名,这些人看着就像逃难的人,也有农民汉子,队伍中间竟也有十五六岁的学生娃,他们穿着中山装,戴礼帽,文质彬彬却有着一股正气。
看着他们,我突然间想起了武汉的那次学潮,抵抗日寇的声音,五颜六色的标语旗子,混杂着的怒吼声在大街上回荡。突然我鼻子发起酸来,整个思绪沉浸在突然而来的回忆当中!当我再回转头时,原先抓我衣角的八宝不见了。
我急忙跑去茶馆,四处张望,上二楼也没人。我心想,可别把傻子丢了太太会要我的命的。我又冲出茶馆跑到对面的首饰铺找人,没有,我又匆忙往回跑,想去买家禽的地方找他。从首饰铺下来,刚要向回跑迎面撞上人,我道歉向前走着,他倒开口了:
“你在找什么?这么焦急。”
我听声音挺熟回头张望,他竟是在长沙帮助过我的军人,真的很意外,但也觉得希望来了,要是只凭我一人,在这众多人的街面上找一人就像大海捞针,情急下,我抓住他道:
“你能帮我,找找我弟弟吗?”
“你弟弟多大了!咋丢了?”
“21岁了。”
他笑着说:“那不用找,他自己会回来。”
“可他是傻子呀!”
我急得都快要哭了,他有点惊讶的问:
“你在哪丢的?”
我指着右手边的招兵点,他道:
“是那边吗?那你别急跑不远。”
他跟身边的一位士兵说:“柳生找几人分散去找一下,他多高,穿什么样的衣服。”他又低头问我。
“高我半个头,穿一件灰色长袍,戴着一顶棉式瓜皮帽。”
“柳生你去吧”
“唉营长。”
柳生匆匆往招兵点跑去,他从招兵点桌后面小屋里叫出了五名士兵,比划了一番,六人就分散开了。这位军官低头看着我问道:
“你因为钱跑去找过俊生?”
我点点头,低头看着地面不敢抬头看他:
“你怎么在这?”
“我住李家村。”
“李家村?你有亲戚在那吗? ”
“没有。”
他疑惑的看着我,也不好多问什么,他左右顾盼,我焦急的东张西望,这里全是人,踮着脚看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我俩在茶馆与招兵点的中间巷道站着,俩人都感到有点尴尬,我又不出声,他只好了找话题问道:
“李家村那风景挺好,你住在村那头?”
“村头李家仁家。”
“住那?你既没亲戚,你带你弟弟逃难来的吗?可你看着不像有二十多?”
“那不是我亲弟弟,是我傻子丈夫!”他不语只是盯着我看,我不敢抬头一直低着,他又问我:
“你父母呢?”
“死了——死在去年七月的大轰炸。”
我鼻子发酸,眼泪掉了下来,他看着我有点局促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给我说:
“对不起!提起你伤心事了!”
我抬头看他道:“我是去年十月跟火车到长沙后给卖到了这里的。”
他沉默盯着兵站,那里报名的人越来越多,我偷偷看向他:他其实很好看,国字脸,单眼皮,嘴唇有点厚,个子瘦高,人看上去很成熟。突然他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触,我忙低下头,脸开始发烫,他笑了笑,我把手绢递给他道:
“手绢还你,只是那钱,今天我估计还不上,不够钱”
“不用还了,其实你逃难那会,我人也在武汉。”
“你也打了那一场仗?”
“打了,败得很惨!”他苦笑。
“你现在也在这一块驻营?”
“在李家村村尾的竹高岭那块。”
“这么近!是不是这边也要打仗了?”
“没有那么快!”
或许是遇见他,我紧张的心稍稍放缓。在原地等了一刻钟后,柳生从出镇口方向提着八宝的衣领走来。八宝哭着,街面行人纷纷看向他们。俩人来到我们跟前,柳生把八宝推给我,我抱着他说:“你跑哪了?”他有点惊吓反手搂住了我,我拍着他背安抚着,柳生道:
“你说他跑那去啦?跑到前头看猴子戏去了,我到那会他正让人打,一问,他钻人家妇人裤裆去了!让人丈夫打了。”
我摸着他脸果然红了,手臂也黑紫,我忙向俩人道谢,那位营长道:“快到晌午,我请你俩人吃饭吧!”八宝听到有饭吃,挣脱我朝着他笑着。他转身进了茶馆,我拉着八宝跟在后面进去,那柳生举着拳头吓唬八宝,八宝扯住我手说:
“他打我”
我朝柳生笑着。四人上到二楼挑了靠窗的桌子坐下,他叫伙计冲茶并问我:“你要吃什么?”我看着他道:“随意。”八宝说:“包子。”他点了两笼肉包,四碗牛肉面,他给我们倒茶问道:
“姑娘,怎么称呼你?”
“我叫林梦。”
“你也姓林,咱俩有缘,同姓,我叫林绍兴。”
我望向他,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笔在手心写着他的名字,我看了看,接过他笔在我手心上也写上了自己名字:
“你上过学?”
“嗯,读过中学。你以后可以叫我梦儿。”
他笑笑说:“既有同姓之缘!以后你就叫我哥吧!”
“我钱怎么还你?”
“你要想找我,可以从村尾右手边上岭,翻过岭,跨过田后,路边就是竹高岭。”
“你营部也在那?”
“嗯,欢迎你来。”
他笑笑。伙计端面条来,他在每人面前放上一碗,我拿起碗喂八宝,柳生埋头吃着。我发现绍兴眼睛常向我瞥来,我有点紧张并害羞着。包子也端上来了,八宝最好这一口,他抓起一个啃着,我也低头吃着自己那碗面,我明知他正看向我,而我却不敢抬头看他。吃完饭,他去柜台结账,我和八宝柳生在门口等他。他出来后问我们:
“你们还要去逛吗?”
“不,我们回去了。”
“要我送吗?”
“不用,有马车在镇口牌坊等我们。”
“那行,后会有期…你如果要去我那,我欢迎你。”
“谢谢,你那钱,我准还你”
我抬头看他,而他看向我的视线并没有收回,两眼相触,我心乱撞着,脸一红扭头拉着八宝就走。走开后,听到柳生问他:“营长,你咋啦?”
“没事!看着她有种熟悉感!”
“你俩之前见过?”
“没有!”
我拉着傻子快步离开,并不敢回头张望。心急促跳动,一种异样的感觉从体内弥漫开。奇怪的是自从那一天后,我竟发现自己脑袋中常常会出现他的身影,而且是不自觉的会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