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气温是一天比一天热了,穿的绒马褂得脱掉。这时离立夏也只有几天,变化最大的是村周边的大树,冬天干枯掉的树干仿佛一夜间长成了浓密的大伞。在农忙季节,田里一大早就有人担桶施肥,捉虫,那种浓烈尿骚味越墙飘进了大院。
樊七在我这住了有月余,为了她太太还特意安排她住到绍兴曾睡过的那间客房。她在大院便一天到晚的粘着我,嘴里常唠叨着绍兴怎样的好,帅气,有男人味。听得我既来气又羡慕,我嫉妒她可以不用隐藏可以大方的议论他,并表达对他的情感!这段时间云台来过大院三次,第一次来他提了两大包糕点进门就叫着:
“唉,梦儿你瞧我带什么来着——是武汉的小吃,你哥特意让我带来的。”
我看向他后面绍兴没来,我问他:“我哥呢?”
他贴我耳朵说:“他还敢来?”
他望向正蹲天井口洗衣服的樊七,把糕饼盒塞给我就蹲在樊七旁边说:“我买了糯米糍粑要尝尝不——云香楼的。”
樊七拖盆转到一边洗着,他又跟了过去用手肘撞了撞她。我见俩人在拉扯怕别人看到起闲话,我赶紧拉俩人进屋关门。云台见我关门急忙拉樊七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打开饼盒拿了一个糍粑给她,樊七瞪了他一眼接过吃着,他看着她笑着问:
“好吃吗?”
樊七不理他,可云台老粘着她说话,我有点尴尬就借口说:“我去给云台拿杯热茶去。”
打开门,关了门往厨房去了。屋里云台拉着樊七衣袖,樊七扯回躲开,他又凑了过来说:
“我对你够好了,人绍兴正眼都没看你一眼!人家在家有妻室了!我单身一个,你咋就看不上呢!”
樊七过来开房门,云台伸手拉她。门这时却被撞开了,八宝从外头进来看到樊七和云台拉扯就说:
“你俩牵手。”
云台急忙拉他过来,从桌上饼盒拿出一个五色包子递给八宝说:“我让姐吃,她不吃我塞给她吃,八宝别乱说话啊!你尝尝,这包子老好吃了!”
他塞进他嘴,他边吃边笑。其实八宝哪懂这些男女情事,见牵手,就单纯的说牵手,过几分钟后,他便全忘了!我从厨房重新沏了一壶茶进来,倒了一杯给云台,云台拿起糍粑吃着说:
“这饼好吃比我们山东大饼有粘性。”
他自个笑了起来。到晌午我留他吃饭,他倒是要走。我们送他出门,他回头看了一眼樊七上车走了。樊七定定看着云台的车开远,她道:“他咋那么得闲?绍兴倒忙得很!”我看着她道:“你难道还不明白云台心思!”她看着我道:“他能有啥心思?”我掉转头走了,她追了过来拉着我道:“你说他有啥心思?”
“喜欢你呗!”
她愣住跟着笑道:“他喜欢我正常呗!梦儿,我长得好看不?”
“好看!”
“那为啥绍兴不喜欢我!”
“云台那是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我哥是大眼所以对不上呗!”
“你是说我和云台眼小呗!”
她赶紧跑到天井台边的大水缸照着,水面上的她大眼,双眼皮,瓜子脸,挺好看的一张脸。她回头看向我道:“不小啊!”我边走边笑!樊七没读过书,她如何能明白话中意思!但云台这几次来,我是明显感觉到他对樊七热情。
晚上,山岭指挥棚泥基上坐着俩个背影正仰头望天;此时月亮像船儿似的挂在天空,周边繁星密集,一人抽着烟看向另一人道:“绍兴,你怎么就搅成了一团糟!樊七这土匪婆子可不是那么好搞的,弄不好你就真掉这井里头了!”
“现能怎么办?只能躲着呗!”
“樊七现住梦儿那里,要是你俩的事让她知道?我真不知怎么替你们收拾!”
火光亮了,绍兴点起火抽起烟来。云台看向他叹气说:“看你有事,做兄弟能不帮你吗?樊七你就别烦了!交我吧!我替你处理。”
绍兴看向他说:“你想怎样?”
“美男计呗!她惦记了别人就不会想你了!”
“怪不得柳生告诉我,你这两日老往李家跑,原来你早打算好了?”
台云跳下泥基道:“我不是专门为你扫清障碍的,而是为我自己打算,我告诉你,我挺喜欢这土匪婆子,她这性子合我。”
“你可别乱来,粘上她就像狗皮膏药一样撕都撕不开!”
“我是谁?还有我搞不定女子?你放心好了!”
他重重拍了一下绍兴肩头往他的猫耳洞走去。安静的夜,岭周边响起了虫鸣声此起彼伏。
立夏那天一大早,天刚亮,柳生突然就过来敲响了大院的院门。门房陈妈开门见是柳生便说道:“官爷又来了!”她闪门让他进来。柳生来到我屋敲门,听到门声我急忙下床把门打开,见是柳生我惊讶问道:
“你咋来啦?绍兴有事?”并伸头看向后屋。柳生轻声道:“营长在外头等你。”我赶紧穿衣跟着他出来道:“他有何事不能等天亮后再说?”柳生道:“你见到他便知道了。”俩人匆匆出了大院。陈妈伸头出来看我,我跟着柳生转到后院门口,在右侧墙根底下站了一个人正是绍兴。我跑上前去,他迎来拉住我手说:
“我要回趟湖北爷爷病了。”
“严重吗?”
“情况不清楚,可能我要走半个月。”
“怎么走?”
“从长沙坐火车。”
“你路上小心点。”
“我知道。”
此刻我很想抱抱他,我看了看周围,绍兴突然扯过我紧紧的搂住。他道:“我尽量早回,有事你去找云台。”我俩又迅速分开,我道:“什么时候走?”他看着我道:“坐今天的车,现在我就得赶往长沙。”
“路上小心!”
我发现他已经换掉了身上的军装,穿了一件白衬衣,黑裤子。他迅速往我手心塞了一封信道:
“这回去再看,我走了。”
他转身往村口走去,我追上见他上了车并朝我招手,车向大路而去,看着车尾扬起的烟和灰尘,我的心空落落的。我掉头往院大门走去,进门时陈妈见我心事重重便问道:
“林爷是有急事吗?”
她看到我手上的信,大概知道发生了事也不好多问我。我转身回屋,点起油灯打开信封拿出信看着,只见上面写道:
梦儿:我不想骗你!我父亲这趟回去是以爷爷病重为由叫我回去完婚,对方女子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可我一向待她如妹妹,从没有非分之想!父亲的来信我思虑了很久,终决定回去一趟!我23岁离家打仗,六年未曾回家!这次爷爷病重如我再不回就会被视为大逆不道,我也将遗憾一辈子!梦儿,我回去绝不婚娶,见过爷爷后我速回。
绍兴
民国二十八年五月三日
信中的内容让我极度惶恐!我担心他顶不住家里的压力结了婚!那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只能相信他!在这等他回来!假如他真的结了婚,我其实也不会介意,只是担心他那样的旧式家庭对婚娶的严厉!我以后要是跟着绍兴也是要面对他的家庭!
绍兴的老家是沔阳从化镇,38年10月,他家里人跟守军大部队从湖北武汉回到了沔阳城内。这里一度受到日军飞机的大轰炸,城内所有建筑几乎毁于一旦。从化镇的林家是书香门第,祖上世代行医,家人一向以善待人!如穷苦人家看病是分文不取,因此林家在镇上是极其有声望的。
绍兴回到镇上时已是第四天的早上。湖北的夏天很热,即使是清晨也是一点风也没有。四周蝉叫声不断。他穿着长袖白衬衣袖子卷到手肘。提着皮箱走在镇上的青石板路上,四周商铺仍未开门。他已有快二十年没回老家,10岁随家父迁去武昌,对于年少时的记忆已模糊。
父亲说家在文圣庙的后面,他沿着重新找回的印象,从街面绕到一座石桥,他上桥时脑海飘过了一抹影子:小小的身子伏在桥的栏杆处,看向夜晚河面上飘着的白莲花灯,那天正是中元节。回忆在一点点的重映在脑海,面前的所有建筑物慢慢变得熟络起来,文圣庙还是儿时一样,但变得老旧连门上的红色漆也变斑驳。门口一位小女孩扎着双辫追在他后头,她穿小花布袄,小脚因包裹跑得一颤一颠的,稚嫩的声音在喊道:“绍兴哥哥等等我。”小女孩是青婉,她是父亲给他订下的娃娃亲,如今算起青婉也该二十有六了。
绕过文圣庙,后面有一家独门小院,院门匾上写着“林府”二字。干净的门口,对联上写着:古时犹来兵荒年,福将生在本门中。横批:福报延年。林家虽是书香门第可在战乱年代却出了两名大将,不由得让家人门楣生辉。绍兴的哥哥在军中身居要职,打过多场大型战役;绍兴也是上校,林家当然有炫耀的资本。绍兴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上前敲响了家门,门里很快传来了一位妇人的声音:
“来啦,来啦…”
门被打开,那妇人盯着绍兴好一会才向里面大喊道:“太太,二少爷回来了!”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一位小脚老太太让人搀着冲出了屋内,她见着绍兴哭了起来:“是我的儿!是我的儿!”她匆匆跑下台阶,绍兴丢下皮箱跑了过去跪在地上喊道:“妈…”
“儿子,快抬头让妈看看。”
她抚摸着绍兴的脸,把他的头搂在怀里。太太个子矮小,脑后盘着髻,穿着一身黑色褂袄,小脚穿着一双船型绣花鞋。搀着太太的正是林家小姐,即是绍兴的妹妹,妹妹打了他一下肩头说道:
“走了六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如不是大哥,还不知你在湖南。”
绍兴抬头对她笑,站起便搂住了她。太太拉起他手道:“你爷都病了两年,老念叨你,兴华快带你哥去看你爷去。”
兴华拉着绍兴盯着他看道:“哥,走时你还是大男孩,回来像男人了!亏妈老念叨你!都怕你死在外面!走吧,去看爷爷去。”
俩人往里走,进了一个拱门就绕到另一个院子。大宅院是一间类似北京四合院的小院,很大,进院门前面就是大厅,两边是廂房,左廂房有个拱门直通里面的小花园,花园里同样有左右廂房,拱门正前方是花园连通外面的一堵高墙。兴华拉着绍兴来到右廂房门口,她在窗底下大声的喊道:
“爷,我是兴华,我进来啦!”
她掀帘进去,绍兴跟在她后面走了进来。老太爷半倚在牡丹红木架子床上。他扭头看向兴华,当发现后面进来的男子是孙儿绍兴时,他喊道:“绍兴你回来了!”绍兴走到床边跪下说:“爷爷是的,孙儿回来了。”兴华走到床边站着,老太爷看向绍兴说道:
“连年兵战,你从黄埔一毕业后多年未回,音讯全无,爷爷一度以为你牺牲在外!如不是你大哥来信告知,我还以为生前与你再难再见了!”
“爷爷,孙儿对不住你!”
“爷爷本想有你哥哥一人出征就够了!可你一出逃至今一点消息没有!要不是你哥哥告诉家里,你也当兵了!家里还不知你去向!好!,现在林家是满门忠烈了!我林家仅有的两个后代全上战场!我们是对得起国家了!起来吧!家人不责怪过你!”
兴华赶紧过来扶他,这时爷爷又说道:“绍兴你都29了,你大哥早已婚娶,并且有后代。爷爷现在最担心的是你,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见你娶妻,现爷爷身体已一年不如一年!也没有多少活头了!你父亲说早年跟你定的娃娃亲该结了,对方姑娘都等你这么多年了!你该完婚了!”
“爷爷,我…我还不想结婚,一是我长年在外,大战连年都有!我不能让人家在家守活寡,二是假如孙儿战死在外!就对不住人家姑娘了!”
爷爷骂道:“胡说,我们林家是福家之门!你和大哥那能有事!正因为常年打仗方想让你留后。这是已商议之事,聘礼都给了,就等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成亲,不用挑日子了!”
“爷爷…”
“绍兴,你不要一回来就气我!”
他咳嗽起来,兴华赶紧过去拍背,爷爷道:“你刚回来,你母亲最想你,你去看看她吧!”
“唉,爷爷你保重身体!”
绍兴赶紧掉头出去在门口站着,现在他不想与家人讨论这个问题,他也知道,他只要在家这问题总要提起!她与青婉有二十多年未见,儿时的记忆是有的,但这不代表爱情!他多年在外也从未想过感情问题!现在不是旧式年代,婚姻倡导的是一夫一妻制,他既认可了我,便不会再去答应这门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