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清晨,天刚有些灰亮,我就一个人起来走到前堂天井台边坐着,看向天井口的那一小块天空。天已经开始大亮了,有风吹来,不知道是从那个方向吹来的。门房妈子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她拿着盆走到前堂门口,也许是屋内暗,平常下人没事很少出前堂,她见到我“阿”了一声掉头就走。我回头看她笑了起来,她听到声音回头见是我道:“少奶奶你一声不响坐那,我还以为是鬼呢?”我笑着说:“哪有这么漂亮的女鬼。”
“少奶奶,这人吓人会死人的!你不用管八宝啦?”
“他昨晚在她娘房里睡,我睡不着便岀来走走!你咋这么怕?这屋真有鬼吗?”
“老屋!死了几代人了,不算丫头,小工,这老人也送走不知多少个!能不慌么!我现在的心还怦怦跳呢!”
我笑道:“我今日还真吓到你了!陈妈,你摸下额头吐一口唾沫就镇惊了!这是我姆妈教的。”
陈妈看着我道:“少奶奶这大城市的人,果然跟乡下人不一样!你不信鬼神?”
我贴近她说道:“怎么不信,住这屋我也怕!”
她看着我道:“少奶奶,来这习惯吗?”
“嗯,还行!总比四处流浪好!好啦!我回去了!要不太太等会准备回门礼时,又得四处找我!我可不想让她不高兴!”
“回门?外家老太太死了!太太这两年都不用回了。”
我惊讶道:“不回门啦!”
“不回啦!你不知道?”
我摆头道:“不知道,以前我们过年亲戚便走动,我不知道还有这风俗!”
“其实那都一样!”
我重新坐了下来道:“陈妈你坐下。”她在我旁边坐下,我侧头看她道:“陈妈平常不见你回家,家里还有人吗?”她叹了口气道:“唉!我这命都交这深宅大院了!我们家乡那年干旱,整半年没吃的,儿子还在襁褓,我没奶,哭得那个心啊!痛啊!树皮都扒了,没有办法只能带他逃了!沿路往南走,到南口就有吃的了,可孩子熬不位啊!死在半路!来到这让太祖奶收留了下来,一直到现在。太太对我还好,老爷也不错。”
“你丈夫呢?”
“死了,为了留点吃的给我和孩子活活饿死的——死时全身浮肿,腊黄,眼睛都没闭看着我和孩子。”
她掏出手绢小声的哭着生怕别人听到,她贴近我道:“这事,我有多少年没说了,说多也没人愿意听了!”
我可怜她,这世道的穷人活得太苦了!可有什么办法,生活还得继续!留着这条命就是干耗也得耗死!这时院门敲响,陈妈起身去开门,李妈闪了进来,见我坐在前堂台阶上,惊喜的说:
“我还正想找您呢,豆花说今天初二想请少奶奶过去吃饭。”
我站起说:“这我得问过太太”李妈走近我道:“太太那,我去说,主要图过开心!您帮了那么大的忙!谢您还来不及呢!”
陈妈笑道:“过年!喜庆!太太那肯定同意。”
“我马上去,少奶奶您在这等我。”
说完她匆匆走了。我转头一想不如趁这个机会还钱去吧,林营长现在在这不还,部队迁移了再想还就难了!我掉头往回屋跑,拿出钱袋子放进口袋,又匆匆跑去前堂,陈妈正在生炉子里的火,我过去看道:“你生炉做什么?”她看着我笑道:“煲药。”
“身子不爽利?”
“气血不足!老了!”
“您不老!”
她笑着看向我道:“我这年龄可做你婆了!”
李妈从里院走出,她笑着走过来道:“太太准了,您现在跟我走吧。”她拉我出了院门,走远,我扯住她问道:“八宝起了没?”她道:“我在门口同王妈说的,没进屋是她传的话。”我跟着李妈在后面走,突然立住,李妈回头问我:“咋啦?”我道:“妈妈,我不想去了。”她惊讶问我:“你不是老想岀来吗?今日岀来了,咋又想着回去?”我把遇见林营长的事告诉了她,她惊讶道:
“是那个借钱给我们的军人?”
“是的,他在我们村不远竹高岭驻防。”
“你想找他还钱。”
我点点头,李妈知道我出一趟不容易,既然还钱那是应该的。她还老内疚欠我的钱,她要还,我不要,于是她说:
“那岭还很远,往山路去不好走,算了!我带你去。”
她拉着我往村尾走,爬上了右手边的山岭,由于岭上有少量积雪,路很难走,李妈一直拉我。她借着岭上的灌木丛或树干借力往上爬动,到了岭上她指着岭下稻田左手边的山岭喘气说:
“那岭,看到没?就那,你下岭小心点,滑!我得回去了,这谎还得替你圆了!不过,少奶奶下次你可一定得来吃饭——今日豆花弄了好多菜!您不去,她肯定伤心!”
“好!李妈下次我带粮去。”
“带粮就不用了!只要您贵身子过来,我们就高兴!”
她往回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少奶奶,你这找人还钱的事可不敢往外说,这是找别的男人,以太太的性子肯定多疑,就算是八宝也别说,省得他学给他娘听!”
“唉,我知道了!但这还钱的事老搁在心里,不还!总是过意不去!”
“我都懂得!你小心点,早点回。”
她匆匆走了。我从岭上滑下,手死劲抓着旁边的藤蔓,有些藤蔓有尖尖小刺,把手划破了。到了岭脚再向上望,山顶与山脚有二十米高,岭前面是一方块,一方块的田地,沿着田基走去,快到山岭脚边的路上时,我又迟疑了,我心想,我一个女子怎好去找男子呢?这岂不让人看了笑话!脚步就停下了。
正在举旗不定时,岭脚拐弯处,开来了一辆深绿色的军用吉普车,武汉那会街面上常见到的。我心突然急促跳动起来,马上背过身向回走着。这时车“嘟嘟”响了两声,我加快了脚步,这时有人喊了一声:“林梦”我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时,林营长已跨下了田基向我走来,我脸竟自的红了!他走到我跟前说:“真来啦!既来了,怎么又走了呢?”我低着头,他取笑道:“不好意思吧!”我感觉脖子脸在发烫,窘迫到不知说什么才好!忙从衣襟内取出钱袋递给他,他笑道:“真还我钱?”他接过掂掂说:“这里头全是大洋,你算过该还我多少?三个银圆换25块法币,你这超了!”他把钱倒出数着,最后把三块放我手心说:
“七块够了,你可以走了。”
我听他这么说,拽紧三块钱转身往回走,谁知他又伸手拉住了我笑道:“难得来一趟真走?”我把手抽回说:“你不是让我走吗?”他伸手过来拉着我手说:“来啦,就上去做一回客人,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吧?”我想抽手,他拽的更紧,我只能跟着他的步伐上到了路边。
上到路边,我把手用力抽回,叫柳生的士兵站在车旁,林营长对他说:“还不叫人下来搬。”他对我点点头往岭上走。山风大而且冷,林营长让我上车坐着,他也坐了上来说:“没想到还能见面?你那丈夫怎么没来?”
“你以为我出一趟容易吗?”
我小声的嘀咕,没想到他还是听到了,他扭头看着我说:“你出趟家门还要报告?”他把脸凑了过来,我此时感到呼吸不均,也不知该答什么好,令我极其局促。他看了我一眼,从车上跳下,过来扯我下车道:“走,带你上岭走走?”我刚下车,岭上面就冲下了一班军人,我忙抽手,他们倒大笑问道:
“营长,从哪拐来的。”
他们上下打量我,我不敢瞧向他们,柳生推着他们叫道:“看什么看,有啥好看的,没见过女人?”
“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大家哄堂大笑。
柳生道:“这是营长的妹子。”
“是妹子还是相好?”有人大叫。
“滚犊子,搬货去,还吃不吃,不吃拉倒。”
“快,快动手。”
他们每人扛一袋,林营长与我一前一后走着,他转头对我说:“你别理他们,他们就这样!个个油腔滑调的,平时就爱打浑!”
那些士兵眼神不断瞟向我,我感觉全身不自在。上去后,我发现整个岭被他们挖成了机动壕沟,壕沟宽一米五,深两米,沟内有沙袋可以踮脚,壕沟上放着各种枪型,沟里坐着的士兵正擦着枪,见我们进来,他们站了起来,那些老兵开玩笑道:
“哎!营长今天从那找来的妹子,真俊!”
林营长盯着他们骂道:“把你们的臭嘴都闭上,这是我妹妹,林梦。”
他们盯着我,视线随我身影转动。林营长带着我沿沟边走着,走不远,我便见一间建在沟内的小窝棚,棚顶上用军用帆布在地上固定四角用来遮雨。进到里面发现棚很逼仄,里面有一张用板凳支起的木板床,一张脱漆的书桌,一张椅子,地上是一个石彻的炉灶,上面煮着水。林营长叫我坐,我坐在床上,他拿起桌上白瓷杯在锅里给我舀了一杯热水递给我说:
“杯子我喝过的,你介意吗?”
我接过喝了一口,顿时觉的全身都暖和了,他说:
“看到没这就是战争,天寒地冻的在外守着,谁不想在家烤着火,吃着热饭,可军人职责只能这样了!”
“你们是怎样过的年?”
“土豆炖白菜,你想试试吗?”
我摇头,他道:“你过年好吗?”我点头道:“挺好的,他们对我很好!”他笑道:“那不错!他们不像恶地主婆娘。”我忙解释道:“没有的,老爷是新式人,太太是封建一点,不过,她对我挺好的!”
“既好!那你为啥岀来还要报告?”
“因为…因为…”
“因为我是男人,你怕太太会乱想?”
我点头,他看着我道:“你怕我吗?”
“不怕。”
“多大了?成年没?”
“十八啦。”
他坐下在火堆里挑了一根焦黑的红薯,用棍子叉着剥了皮递给我道:“以前读得是教会学校,还是女子学堂。”
“女子学堂。”
柳生钻了进来,他弄来几罐肉罐头丢了一罐给林营长,他接住用刀子撬开递给我道:“试试,美国罐头。”我摆摆手,他还是把罐头塞到我手上道:“试试,味道不错!”我用手抠了一点是牛肉味,柳生在一旁吃着,他看了眼我道:
“你还真大胆,这种地方都敢来,外面的全是色鬼。”
我看向林营长,他道:“别听他胡说,我们都是有纪律的。”
我见他衣服单薄,但比外面士兵穿得厚点,山上比山下冷,高一点的山头早已积雪,林营长衣服有些破损,我盯着他衣服道:“你们冷吗?”柳生道:“惯了!打起仗来就不冷了!”
“那你们有针线吗?”
“要针线干吗?”
林营长看向我,我指了指他衣服道:
“替你缝缝。”
“嘿!就这,不用。”
“漏风会很冷的!你不用怕,我一定会缝好的。”
“不是怕你缝不好,是缝了没用!”
柳生道:“林小姐,我们破衣烂衫惯了,新衣穿上就像有虱子咬似的不舒服!”
门口又钻进了一人,他见到我,又看了看林营长,我赶紧站起来道:“我该回去了。”那人笑道:“绍兴哪来的小姑娘?”林营长对我介绍道:“这是关云台,我们的营副。”关云台向我伸出手,我与他握了下手,他笑道:“新式小姐?”林营长道:“人家读过书!”关云台躬身道:“很高兴认识你!”我看了眼林营长道:“我出来很久了!谢谢你们招待!”
”要回,走吧,我送你。”
他站了起来,关云台送我们出了小窝棚道:“下次还来,我打个兔子招待你。”我点点头,转身加快了脚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和林营长。往前走我踢到一个人,低头一看,那么凉的地,他竟然睡得那么熟!他的身上只盖了一张墨绿色的油布。林营长见他不起来,又踢了他一脚,他才坐起看向我,旁边的士兵道:
“你咋这么虎呢!”
他还朝他打了一巴掌。我匆匆对他们点点头追上了林营长,他贴近我道:“其实生活没有这么苦,你看他们还不是苦中作乐!”
上壕沟时,他拉了我一把。上来,我把沾了泥的披风拍了一下,他突然又过来牵住我手,我愣了一下,他笑道:“下岭滑,我搭你一把,可别想着我要占你便宜。”他拉着我下山,他一手抓着旁边树干,一手拉着我,下去一点,又返身过来扶我。一路向下,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暖暖的,我知道我已经喜欢上他,说不出对他的感觉,只觉得与他的距离很近,我相信他,与他在一起我竟有一种安全感!心悸!个中的暧昧,仿佛把我与他距离拉近许多!下到山脚,他突然转头道:
“从前的事不要再去想了,你应该重新开始。”
“跟我那傻子丈夫?”
我盯着他,他笑道:“那不然呢!”
我盯着他牵着我的手,他赶紧尴尬的放开。我们沿岭脚往下走,跳过水沟,过了田埂后,我便不让他送了,他坚持要送。我们只好过了田,向来时的山岭向上。到了山顶,我再次坚持不让他往下送了,因为下了岭就是我们村,要让人看见就不好了,我拦住他道:
“林营长,别往下送了让人看着不好!”
他低头看我说:“那我就送到这了,你小心点下去。”
“知道了。”
“你有难事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帮你…喔!还有,你以后不要再叫我林营长,生疏!叫我绍兴。”
我点点头转身向下,不知为何!泪水就冒了出来,是因为感动吗?父母过世后,除了李家人外,还是第一次有个陌生男人去关心我,那种藏在内心不敢启齿的小心思不断的扩张!我知道过了今天后,我与他缘份的深浅或许止步于此!我再也没有勇气踏上那座小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