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叔是在第四天的早上过来的,他赶了一晚的夜路,见到我时,他满身白霜。他不断拍打身上的雪霜,从怀里掏出钱袋给我。我问他:“你怎么今天才来?”他道:“回当天,太太娘家出事了,她家差人来说:老太太不行了!我也是连夜送太太去的,回来就往这赶,大牛也没来的及通知!”这事太突然了,而且家里老爷也有车,他怎么不送太太一程呢?于是我又问道:
“老爷不有车吗?”
“少奶奶,你以为太太能使得动老爷?这家啥事不是那二姨娘兴风作浪的!少奶奶,太太可交待过让您早点回,她不知要待几天的。”
我拿了钱转身去了医院办公室,里面有一位中年男医生在桌上写字,叫俊生的医生不在,我进屋问道:“请问叫俊生的医生在吗?”中年医生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回去了。”我问道:“那请问您有他家地址吗?”
他疑惑的看着我问道:“你不知道他家?”
“不知道,因大前天他朋友为我代付了医药费,我想把钱还他。”
“喔!你到榕树湾找他,门牌号12。”
“唉,谢谢!”
我回去交待了马叔说:“我去把钱还了,你在这等我,如李妈问起,你照说就是了。”
他答应着。我出了医院在门口找了一辆黄包车,拉车师傅用汗巾扫了一下椅子,让我坐了上去,他问我:
“小姐要到哪?”
“去榕树湾。”
“好哩!三角钱。”
他拉起我就小跑起来。行走了大概一刻钟,车就到了一间城隍庙旁的一座石桥前,桥是石阶梯车无法通过只能停下。我给了一块银圆让师傅找着,师傅没钱找,我只好让他在原地等我,他答应了,把车停在一棵香樟树的底下。
我沿桥走过,桥下面是一条小河沟,天气很好,干冷,阳光明媚。这边铺面前的街道上的雪扫得很干净,铺面的人在门口晒太阳。我沿街道铺面门牌找着。12号在街面中间的一间铺面,我问铺面的一位妇人,她让我从旁边小门进去。进到里面,这是一栋两层小楼,进去时,楼下正好有位年轻妇人出来倒水,我问道:
“同济医院的医生住这吗?”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说:“二楼,楼梯右手边第一间。”
“谢谢!”
我扶着木把手上去,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去敲门,门后响起声音问到:
“谁呀?”
“您好!同济医院医生住这吗?”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是你?怎么找到这啦!”
“来还钱的。”
他打开门让我进去:
“坐吧!”
我坐在靠窗书桌边的椅子上,环看四周:这房很干净,我坐的椅子旁边就是一张铺着白床单的小床,床头靠桌子,桌尾有个挂衣服的木架子,架子旁是橱柜,上面放暖水壶,杯子。他给我倒了杯热水说:
“借你钱的前天走了,他驻防在那?我也不知道。这钱你别还了,你给我,我也找不到他。”
他把杯子递给我,我接过喝了一口问道:“那怎么办?”
他在桌上拿了一张纸和笔说:“你留个电话,我记下,他如找我,我让他找你去。”
我那乡下那有电话,我拿过他笔写了个地址,他见我字迹娟秀,大吃一惊问我:
“你读过书。”
“嗯!读过中学。”
“在武汉。”
“逃难来的?”
“嗯”
我把如何到这的情况告诉了他,他惊讶的问:“你怎么就服从了呢?”我叹气道:“没办法!我一个人能怎办!何况我那婆婆对我挺好的!”
谈了一会后,我就起身打算离开,他一直送我到楼下门口。我坐回黄包车,师傅问我:
“找着了没?”
“找着了。”
钱袋一直捂在胸口,既然没还上就等呗!车回到医院,我给了师傅一块银圆,师傅推开说:
“小姐,这太多了!”
“拿着吧!你们生活也不易。”
我掉头上楼。病房内,豆花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李妈正喂她喝粥。小宝睡在床上,让小花被子裹着,粉红脸蛋,闭着眼正睡着。我一进房,豆花就对我笑,李妈问:“少奶奶,钱还上没有?”我摇摇头问道:“没有,马叔呢?”
“上茅房去了,少奶奶,借你钱的不是那位医生?”
“不是,是一位军人,因是老乡,他替我付了钱!”
“原来这样,那你没问人部队番号?”
“问了,他没说!”
“那这钱估计还不上了!我听说当兵到处跑,哪能再遇见!不过他也真是好人!”
“是的!李妈我今天就得回去啦!马叔应该跟你说了吧?太太让我早回,回去后,我就让大牛过来接你们。”
“行,反正护士说豆花是动手术的,还不能出院,得留一些时日。你让大牛也别急着来,家里还有农活,他爸还得顾么!过三天再来。”
“好,回去我就告诉她。”
豆花对我笑着道:“少奶奶真是谢谢你了!”
“你安心养着,刚生完小孩伤口疼吧?”
她点点头,我看向李妈道:“别担心医药费,安心在省城待着,我三天后让马叔带大牛过来。”
李妈放下碗过来拉着我手道:“八宝真有福气,李家能讨你这么一位知书达礼的儿媳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
我笑道:“李妈,你别夸我,我走了。”
“唉,路上小心:”
岀来我在外面长椅坐下等马叔,只见马叔绑着裤头过来道:“这城里的茅房都比乡下土屋都漂亮干净!少奶奶那厕所的马桶用的是新瓷片吧?刷的蹭亮发光呢!上着就舒坦!”我道:“走吧。”我站起向楼下走去,马叔追着我问:
“那人找着了没?”
“找着了,但钱没还岀去!借钱的人走了。”
“现在还有这号人,他不图钱?白帮忙的?”
我不语,马叔解了树上的拴马绳,又从马篷后面拿了张矮凳子让我上车。上车后,马向前走动,车轮子在下面转着。周边白茫茫一片,山上隐隐见有青色,马叔在前头道:“今年这场雪够大的了!”我掀帘道:“太太娘家远吗?”
“王家沟不远,30多里路。”
“老爷在家吗?”
“在,我送太太前是在家的。”
我们赶路回去,走到家时,天已黑了,村里只有狗叫声。马车悄悄在大院门口停下,马叔拿凳子过来扶我,下车,我上前敲响门,看大门的老妈子开了门,见是我道:
“少奶奶,您回来了。”
“老爷在家吗?”
“在的。”
我绕回我屋,房的灯已灭了,推开门,王妈起来,她点亮灯见是我笑道:
“八宝念你一天了,现在睡了。”
她指指床拿起衣服道:“少奶奶,我去弄盆热水,你洗洗。”
“不了,你去睡吧。”
她走了出去。我走到床边,八宝睡得正熟发着鼾声。我坐在床边想起了那位军人,感觉心里暖暖的,钱虽没还给人家,但我想有缘份或许会再碰上,那时就一定要把钱还人。我脱下鞋钻进了八宝的被窝里。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便连忙从被窝出去,开门就看见家中下人抱着一堆堆东西,从我堂屋边过去,后面还跟着戏子。八宝在屋里叫,我又赶紧回去,八宝见到我开心道:“你去哪啦?我找不到你!”
我哄他道:“我去给你买糖去了。”
“糖呢?”他伸出手。
我给他穿衣道:“家有戏子,我带你去看。”
他要赤脚跑出,我拉住他套鞋。俩人刚出门,王妈就过来跟我小声道:“这边王老太太刚走,她就唱起戏来,我呸…”我道:“二姨娘请的?”王妈骂道:“不是她,还有谁?”我看向前面道:“老爷知道外奶的事吗?”
“哪能不知道,臭狐狸婊子。”
“这事太太回来,你可不要说,省得吵了起来,老爷脸面不好过!”
“就少奶奶你周全,这事恐不是我不说,太太就不知道,你要知道,你娘耳朵灵着呢!”
那边锣鼓一响,八宝就吵嚷着要去,王妈叫我哄他到别处玩不要掺和这事,我只好把他带到磨坊那边去。一到那,七姨八大姑又围着他闹着。原本我以为就唱一天,谁知这戏一唱,唱了三天。
第三天,太太坐着王家的大马车回来了,一进村便听到锣鼓喧天,村里只有她家能请得起大戏班。她顿时发怒,马车一停下,她匆匆进了门,朝着家中搭的戏台过去。有下人匆匆来告诉我,八宝正在堂屋里打陀螺,他用鞭子抽着。我让下人看好他,匆匆赶了过去。到那一看,戏台下面摆的两张桌子给太太翻了,老爷不在,二姨娘指着太太道:
“你发这么大的火气干啥?让人看我们的戏吗?”
戏台上的戏子还在唱着,太太喊道:“都给我散了,你们去帐房领钱去。”她指着戏子们,戏班班主赶紧叫停,戏班伙计收拾东西,二姨娘骂道:“你毁我好事,我跟你拼了!”她捡起一个只有一半茶壶碎片丢向太太,正好打中太太额头,王妈在一旁叫道:“血,血…”她一个俯冲冲过去用头顶了一下二姨娘的肚子,她马上伏下身,弯着腰叫道:
“你竟敢打我。”
俩人撕打,一个扯头发,一个去扒裤子,戏子们偷偷笑着,下人一个都不敢上去。我赶紧上前拦架,太太用手帕捂住伤口叫道:
“梦儿别管她们。”
二姨娘穿着一套粉色碎花大襟衣裤,王妈扯她裤子,她一只手拉着裤头,一只手扯着王妈头发,那王妈一用力把她裤子扯下,露出了一条半截绸缎黑短裙,她干脆把裤子脱了喊道:
“老娘还能怕你一个老妈子了!”
她发狠拖着王妈头发使劲的扯,王妈痛得“哇哇”叫着,头发被扯下一团,太太一见又冲了过去扯二姨娘头发,我拼命抱着她喊:
“老爷呢,你们还不去喊。”
里面乱成一团,常跟八宝玩的根生匆匆去喊老爷。场面搅成了一锅粥,二姨娘的手抓向了太太的脸,本来额头有个口子,这下她发狠使劲往伤口戳,血流了太太一脸,我用手去挡。这时老爷出现在戏台边,戏场静了下来,二姨娘松手了,太太回过头也站直身子,王妈也停止哭喊站了起来,老爷骂道:
“你们成何体统了,打架,打岀面子来啦!李立天。”
“唉。”管家应声而来。
老爷骂道:“这家你是怎么管的,太太跟二姨娘打一块了!凤仙,你先去把额头伤口处理一下,你跟我来,戏子们去领钱散了。”
戏子走了。我扶太太王妈俩人走着,二姨娘跟在老爷后面哭哭啼啼,老爷道:
“原本想带你回来热闹热闹,你看你又搞出这一出戏,太太家老人刚过辈,你咋就不懂事!她要去个十天半月不回,我便由着你,可你这回撞枪口上了!”
“你就由她打我啦?你看这裤子都扯烂了!”
“我看是你赢了,你没看她满头的血!”
“那是我砸的。”
“你回去收拾一下,等会去斟茶递水给我道歉去。”
“我不…”
“这次我不能由着你性子,你错就错了!这事你不道歉,明日给我回长沙去。”
二姨娘只好回去换衣服。太太伤口被指甲抠的很深,王妈用盐水给她伤口消毒,把中草药嚼烂敷在伤口上,用布条包好,她恶狠狠骂道:
“这臭婊子,太太你肯让她进门,她就得了势!这戏不是今天才唱,唱了有三天了!她肯定是知道老太太仙逝了!才去找戏班子唱的。”
门口,老爷一只脚迈了进来道:“王妈,老太太事,二姨娘是当真不知,要怪就怪我由着她性子——前天是二姨娘生日,太太不在家,她要唱戏我没阻止,太太,是家仁的不对!”
太太赶紧站起道:“老爷,事既说清了!我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圆儿,还不进来。”
二姨娘端了个茶盆迈着小步进来,老爷示意她跪下,她双膝跪下道:
“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喝了茶原谅我吧!”
太太盯着她,她头发已梳好,穿了一件紫色棉旗袍。太太见老爷在一边,不能落了老爷的面子,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我赶紧扶起二姨娘,她扭头看着我笑道:
“梦儿让你见笑了!”
八宝在一旁看着。老爷二姨娘走后,王妈道:
“少奶奶,以后别理她失了您的身份!”
我拉起八宝道:“娘,您休息,我跟八宝就不吵您了!”
“你们回吧。”
我俩出来,我看向天井口,天灰蒙蒙的,没有下雪,想起太太和二姨娘这出戏,还真如戏文唱的一入豪门深似海,大户人家的家事还真难理清!我看着八宝,他不懂人事,太太会不会以为我没生育,也会替八宝弄个二房,三房,那这间大宅就更热闹了。